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哭嚎聲——并非是悲傷的哭嚎,而是那種干-->>打雷不下雨的、做給人看的嚎叫。
“我苦命的兒媳??!你怎么就這么想不開??!”
“你這掃把星!克死了我兒子還不夠!這大過年的,你還要死在這里給我們添晦氣!”
李寡婦的婆家人來了。來了四五個人,有男有女,為首的正是她那刻薄的婆婆和一個滿臉橫肉的小叔子。他們擠開人群,沖到屋里,看到床上的尸體,那婆婆先是撲上去干嚎了幾嗓子,隨即又跳起來,指著李寡婦的尸體破口大罵,語惡毒,不堪入耳。那小叔子則眼神閃爍,開始在屋里四處打量,似乎在搜尋著什么值錢的東西。
張老實坐在地上,看著這丑陋的一幕,聽著那刺耳的謾罵,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他死死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的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骨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嘎巴”的輕響,整個身體都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起來。
是他們!一定是他們逼的!是他們把這苦命的女子,逼上了這條絕路!
他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指著這些人的鼻子,將他們虛偽惡毒的嘴臉公之于眾!將他們逼嫁、勒索、逼死人的罪行,全都抖落出來!
然而……證據(jù)呢?
他有什么證據(jù)?
官差已經(jīng)斷定是“自盡”。婆家完全可以矢口否認逼嫁之事,甚至可以反咬一口,說他張老實一個更夫,與寡婦不清不楚,誣陷良民。
他人微輕,只是一個最低賤的更夫。他的話,誰會信?誰能信?
一股深切的、冰冷的無力感,如同這屋內(nèi)的死亡氣息一般,瞬間將他淹沒。那攥緊的拳頭,最終還是……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了。他頹然地低下頭,將臉埋進冰冷的、沾滿灰塵的雙手里。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
最終,李寡婦的尸身,被那兩個官差催促著,由她那滿臉不耐煩的小叔子,用一張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破舊草席,隨意地一卷,再用草繩胡亂捆了幾道,便如同丟棄一件垃圾般,抬了出去,送往城外的亂葬崗。據(jù)說,連口薄皮棺材都沒有。
婆家的人,則如同土匪過境一般,將屋里稍微值錢一點的東西——那床半舊的棉被、幾個還算完整的瓦罐、甚至李寡婦生前積攢的一些繡線碎布……全都搜刮一空,揚長而去。仿佛這個名叫李氏的女子,從未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人群漸漸散去,低聲議論著,嘆息著,最終也各自回家了。只留下這間空蕩蕩、死寂寂的破屋,以及那尚未散盡的、絕望的氣息。
張老實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雙腳凍得完全麻木,他才掙扎著,扶著墻壁,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熟悉的窗臺。
昨夜,她是否還曾像往常一樣,懷著或許是一絲最后的期盼,為他準備了食物?
窗臺上,空空蕩蕩。
不,并非完全空蕩。
在那積了薄薄一層灰塵的木頭窗臺角落,靜靜地、孤零零地,躺著兩個白面饅頭。
它們擺放的位置,和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只是,此刻它們早已失去了任何溫度,凍得如同石頭一般堅硬。表面失去了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的顏色。
張老實默默地走上前,伸出那雙顫抖的、冰冷的手,極其小心地,將那兩個冷硬的饅頭,捧了起來。饅頭入手,傳來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凍傷他的皮膚。
這饅頭,曾經(jīng)是這寒冷冬夜里,唯一能溫暖他身體和心靈的饋贈。此刻,卻變得如此冰冷、僵硬,如同李氏那已然逝去的、年輕的生命。
他低下頭,將其中一個饅頭,送到嘴邊,張開干裂的嘴唇,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一聲輕響,如同咬在了冰坨上,幾乎崩碎了牙齒。冰冷的、堅硬的碎屑在口中彌漫,沒有任何味道,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的滋味。
他機械地、固執(zhí)地咀嚼著,吞咽著。那冰冷的碎塊,如同刀片般,刮過他的喉嚨,落入他那因悲痛而痙攣的胃里。
他咀嚼的,仿佛不是食物,而是這命運的殘酷,是人情的冷暖,是這世間,無處申告的、沉重的冤屈!
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憤與巨大的無力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終于沖垮了他最后的堤防。兩行滾燙的淚水,混雜著口中冰冷的饅頭碎屑,沿著他飽經(jīng)風霜的、溝壑縱橫的臉頰,肆無忌憚地滾落下來,滴落在懷中那另一個冰冷的饅頭上,迅速凝結(jié)成冰。
李氏的死,真的只是迫于婆家壓力的“自盡”嗎?
昨夜道士那凝重的面色、嚴肅的警告,趙屠戶前些時日的騷擾,婆家迫不及待的逼嫁,還有李氏臨死前那異常整齊的穿戴和鬢邊那朵詭異的小花……這一切,如同破碎的片段,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現(xiàn)。
一個巨大的、黑暗的疑團,如同沉重的巨石,死死地壓在了他的心口。
他隱隱感覺到,在這看似簡單的“自盡”背后,一定隱藏著某種更深、更可怕的陰謀與逼迫!
只是,他該如何去探尋這背后的真相?他這微弱的、螻蟻般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懷中這兩個冰冷的饅頭,以及李寡婦那雙臨終前必定充滿了絕望與不甘的眼睛,將如同夢魘一般,永遠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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