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頭七驚魂后，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張老實(shí)都刻意繞開了城西李寡婦舊居的那條巷子。并非全然因?yàn)榭謶?，更多是一種難以喻的復(fù)雜心緒。他需要時間消化那超乎想象的遭遇，更需要鼓起勇氣，去面對那未知的、沉重的“托付”。

白天，他渾渾噩噩，修補(bǔ)著破舊的衣物，或是坐在門檻上發(fā)呆，目光沒有焦點(diǎn)。腦海中反復(fù)回響著李寡婦鬼魂那飄忽的聲音——“明日夜里……你還來……我有事相托……”以及劉嬸那驚恐的警告——“冤魂索命！要找替死鬼！”

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他的理智。那鬼魂青白色的面容，空洞的眼神，以及窗外那兩個不合常理的熱饅頭，都不斷在他眼前閃現(xiàn)，讓他脊背發(fā)涼。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面對幽冥之事，怎能不怕？

然而，每當(dāng)他被恐懼攫住，想要退縮時，另一幅畫面便會頑強(qiáng)地浮現(xiàn)出來——李寡婦生前坐在門坎上無助哭泣的模樣，她手中緊握的剪刀，以及她死后婆家那惡毒的咒罵和草席卷尸的凄涼。那巨大的冤屈與不甘，仿佛能穿透生死，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關(guān)乎真相……能否瞑目……”鬼魂的話語，字字千鈞。

他摸了摸懷中，那三張道士所贈的黃符還在，粗糙的紙質(zhì)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但他心里明白，此刻能依靠的，并非外物，而是自己內(nèi)心的抉擇。

正月二十一，夜晚。

這是李寡婦鬼魂約定之期。

夜幕降臨，寒風(fēng)依舊。張老實(shí)提著燈籠，敲著梆子，行走在熟悉的巡更路線上。他的心，隨著每一次梆響，越跳越快。越是接近城西，他的腳步就越是遲緩，仿佛雙腳綁上了千斤巨石。

終于，還是走到了那條令他望而生畏的巷口。

他停下腳步，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間小屋。與幾日前一樣，那扇窗戶后面，再次透出了昏黃而熟悉的燈光！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靠近。他站在巷口的陰影里，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試圖平復(fù)狂亂的心跳?？謶秩缤瑢?shí)質(zhì)的寒冰，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走吧，轉(zhuǎn)身離開，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吶喊。劉嬸說得對，何必為了一個已死之人，涉此奇險？

可是……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堅定地響起：人無信不立。答應(yīng)了的事，怎能反悔？更何況，那可能是一個沉冤得雪的唯一機(jī)會！

他想起李寡婦夜夜放在窗臺上的饅頭，那不僅僅是一份食物，更是一份在冰冷世道中難得的善意與尊重。她生前未曾害過任何人，死后，難道就會變成索命的惡鬼嗎？

最終，那源于骨子里的忠厚、信義，以及對公理冥冥的期盼，戰(zhàn)勝了噬骨的恐懼。他用力挺了挺那常年微駝的脊背，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卑微與怯懦一并甩脫。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堅定，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那點(diǎn)昏黃的燈火走去。

越是靠近，那燈光越是清晰。窗紙上，依舊映照著那個低頭繡花的、熟悉而令人心悸的身影。

他走到窗臺下，還未開口，屋內(nèi)那飄渺幽冷的聲音便已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fù)？

“張大哥……你來了?！?

張老實(shí)喉嚨發(fā)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李……李娘子，我……我來了。”

窗臺上，兩個白面饅頭依舊散發(fā)著溫?zé)岬臍庀?，在這寒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饅頭還熱著，你先拿著?！惫砘甑穆曇羲坪醣壬洗味嗔艘唤z“人氣”，但那骨子里的陰寒依舊揮之不去。

張老實(shí)這次沒有猶豫，伸手將那兩個饅頭拿起，揣入懷中。一股暖意透過冰冷的棉襖傳入胸膛，奇異地安撫了他些許緊張。

“張大哥，”鬼魂的聲音變得異常嚴(yán)肅，甚至帶著一種臨終托孤般的沉重，“我知道你怕。但我時間不多，魂魄之力難以久持，只能……只能將這天大的干系，托付于你了?！?

話音剛落，只見屋內(nèi)那繡花的身影輕輕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站起身。她并未走向門口，而是飄忽般移至屋內(nèi)一個陰暗的角落。那里堆放著一些早已被婆家人搜刮后丟棄的、破爛不堪的雜物——幾塊朽木板，一堆碎磚頭，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垃圾。

鬼魂青白色的手，在其中一塊看似與其他無異的、半嵌入地面的青磚上輕輕一拂。那動作輕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緊接著，令人驚異的一幕發(fā)生了——那塊青磚竟如同虛影般，被她徒手“取”了出來，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響！磚后，露出一個黑黢黢的、不大的墻洞。

張老實(shí)看得目瞪口呆，心臟再次揪緊。這藏匿之處，何其隱秘！難怪婆家和之前可能搜查的人一無所獲！

鬼魂從那墻洞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物件。那是一個用灰黑色的、洗得發(fā)白的舊粗布緊密包裹著的小包裹，包裹不大，但看她取出的動作，似乎頗有分量。

她捧著那布包，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又像是捧著能燃盡一切的烈焰，身影飄忽地來到窗前。她沒有開門，那布包竟如同穿越虛無般，直接從緊閉的窗戶“透”了出來，緩緩懸浮在張老實(shí)的面前。

“張大哥，接住它。”鬼魂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

張老實(shí)伸出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個布包。入手果然沉甸甸的，硬邦邦的，里面似乎是……書本和紙張一類的東西？

“這是……”他忍不住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