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白日時常有穿堂風(fēng)經(jīng)過,裹著市井的暖燥掠過店鋪,吹得程禾霞鬢角碎發(fā)輕顫。
她縮在角落,指尖碰了碰冰涼的玻璃,忽然湊上去輕輕哈了口氣,白霧漫開的瞬間,她飛快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指腹卻又立刻擦去,像怕這一點孩子氣被風(fēng)卷走。
上個月的工錢一千塊,是她熬了無數(shù)個夜班攢下的。可錢剛從財務(wù)手里接過,轉(zhuǎn)頭就進(jìn)了老三媳婦的兜,只落一句“俊林讀書要用”。
程家盼讀書人盼了三代。老幺說不讀書也能闖,叔爺們握慣了鋤頭,見了課本就打哈欠;小姑樹青年紀(jì)大、成績平,沒人信她能念完大學(xué)。到了她這輩,大爸家的獨子程萬利去了部隊,二爸家的孩子病弱,屋門口總飄著散不去的藥味。最后,所有目光都落在了程俊林身上。
奶奶徐碧總念叨“徐家要出個讀書人,才好見列祖列宗”,從前她聽著,還覺得自己的犧牲是該的,心里竟有點隱隱的得意。
可此刻,程禾霞垂眸盯著衣袖上那片湛藍(lán)色的布料漬痕,風(fēng)又吹過來,胸口卻像堵了團(tuán)濕棉絮,酸意往上涌,牙關(guān)沉得怎么也張不開。玻璃上的白霧早散了,只剩天光冷冷地照進(jìn)來——弟弟能,為什么她就不能?
“為為,真乖……”一旁的老三媳婦正將程為止的帽子取了下來,故意惹得她發(fā)出“格嘰格嘰”的笑聲,程禾霞嘴角下意識地浮現(xiàn)笑意,眼里羨慕極了。
“嗯,都給我裝起來吧!”不知何時,裴淑已經(jīng)試好了衣服,環(huán)顧四周,忽然走上前去叫售貨員取下一件紅色毛衣外套,那上面還有個毛茸茸的領(lǐng)子,綴著幾朵花穗,款式新穎,很是襯膚色。
“夠了夠了,再買下去,這個月還辦不辦伙食啊!就算你不吃,家里還有兩張嘴呢……”老三媳婦連連搖頭,說話也不自覺地開始變得夾槍帶棒。
裴淑不吭聲,而是大手一揮,將紅毛衣外套攏在了程禾霞的身上,那股暖乎乎的熱氣熏得她臉是黑紅黑紅的,這會兒還手足無措地想著趕緊脫下來。
可裴淑輕輕壓著她的肩膀,語氣平常地開口:“你之前幫幺媽帶為為,這件衣服就當(dāng)是謝禮……”末了,又笑著幫她把拉鏈弄好,“嗯,剛好合適。”
新毛線衣上面還帶著種淺淺的紙箱和木架味道,甚至沾著些劣質(zhì)的香精味道,可這一瞬間,程禾霞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澀的甜蜜。
余光里,裴淑正低頭給小程為止戴上了一頂同樣由毛線鉤織而成的帽子,兩邊還縫紉了金黃色的小辮子,可愛又精致。
“幺媽對為為真好,她的人生一定會和我不同吧……”突然從腦海里冒出的念頭,讓程禾霞既為堂妹高興,又為自己感到一絲莫名的悲傷。
在場的人似乎都沒有留意到,小程為止臉上雖然在笑,手指卻不自在地抓撓了好幾下脖子處,仔細(xì)看去,那帽檐處藏了個水洗標(biāo),她皮膚嬌嫩,很快就磨紅了一大片。
爽朗結(jié)賬后,幾人拎著大包小包在廣場附近逛了一圈,恰好遇到一家賣亞洲汽水的小店,老板正在一棵枝繁葉茂、氣根垂落的榕樹旁,坐在石桌前手拿紙牌與人玩得熱鬧。
“來,霞妹,我們一人一瓶?!迸崾缯泻舫毯滔甲诘觊T口的桌椅上,順勢就拿起子撬開玻璃瓶蓋遞給了身旁人,老三媳婦則是擺擺手,“湊合著喝一瓶酒夠了,剩下的錢還得留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