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幢小樓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南苑小區(qū)的。
老班長路陽犧牲的消息,像一道驚雷劈在身上,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里。他無比珍惜的幸福,他幻想的美好未來,都在得知路陽死訊的這一刻幻滅了。
這個世界,從不因人的意志而改變。就算他脫下軍裝,遠離血腥遠離殺戮遠離戰(zhàn)火,但血腥還在殺戮還在,戰(zhàn)火依舊在燃燒——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以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方式上演著。
“怎么了,遇到麻煩了?”見秦天臉色很差,白露關切地問道。
“沒事。”秦天勉強笑道,“首長有些舍不得我走,把我批評了一頓?!?
有那么一刻,他差點忍不住把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都老老實實地告訴白露。但他不能,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痛快地說出這一切后,接下來又該怎么辦。
“如果你不想離開部隊,我愿意當個軍嫂。”白露拉著他坐下,低聲說道。
兩情相悅,總是渴望朝朝暮暮相依相伴。但沒得選時,又會告訴對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要擔心,轉業(yè)的事沒問題?!鼻靥鞊碇?,溫語道。
這個夜晚,秦天輾轉難眠,想起了很多事。
“大山里出來的娃?那就不要有其他念想了。部隊伙食好生活好待遇好,給我往死里練,把這碗飯端穩(wěn)當!”這是老班長路陽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掉點皮掉點肉,流點血流點淚,算個球??!真上了戰(zhàn)場,子彈在頭上嗖嗖地飛,炮彈在身邊轟轟地響,一個個不得哭爹喊娘?我要你們把訓練當實戰(zhàn),練出一股不怕死的精氣神!”上了訓練場,路陽總是像個瘋子一樣,對自己的兵狠,對自己更狠。
“立個功,高興個啥?提個干,樂呵個啥?如果有一天上了戰(zhàn)場,殺敵之后還能囫圇著回來,再到我面前炫耀!”路陽的新兵,有人提干有人立功,一個個牛得不行,但在他眼里啥也不是,所以班長永遠是班長。
“我這種人啊,除了帶兵打仗啥也不會,也不想離開部隊了。還好士官有六級,我可以在部隊干到老?!蹦莻€不想離開部隊想一直干到老的老兵,在后來的某一天突然就退役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軍營,從此斷了聯(lián)系。
秦天一直認為,他應該回了老家,現(xiàn)在也應該生活得挺好。沒想到,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卻是萬里之外傳回來的一個噩耗。
他隱隱知道,老班長選擇了一條什么樣的路。那是一個只懂得帶兵打仗的人,所以戰(zhàn)火紛飛的地方,才是他最向往的去處。
昏沉沉地睡去后,秦天很早就醒了過來。
白露還在酣睡,兩手抱著他的胳膊,睡得很是香甜。
秦天側著頭安靜地看著她,眼中滿是疼惜和愛憐,一直看到天亮。
“我今天還要去趟戰(zhàn)區(qū),可能會回來得晚點。”吃早飯的時候,秦天對白露說道。
“晚飯等你嗎?我約了幾個朋友聚下?!卑茁秵柕?。
“看情況吧?!鼻靥煜肓讼耄拔姨崆奥?lián)系你?!?
“好的?!卑茁饵c頭,“對了,婚禮的日期,你考慮好沒?要不要征求下叔叔阿姨的意見?”
秦天微微一怔,旋即說道:“我爸媽沒啥意見。要不,你再跟家里商量下?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定在我正式轉業(yè)之后?!?
“也好。”白露點頭,欣然道,“本來是不想讓我媽摻和進來的,但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我就勉強再跟他們商量下吧。如果放在你休假這段時間,確實有點趕了?!?
“嗯。”聽她這么說,秦天不由松了口氣。
出門下樓后,秦天撥通了蘇洛的電話。
十分鐘后,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南苑小區(qū)門口,秦天上前拉開車門上了車。
轎車飛快馳離。
接著,一輛紅色保時捷馳出小區(qū),停在了路邊。
白露趴在方向盤上,望著轎車消失的方向,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青縣。
一輛黑色的轎車馳進了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在村外的公路上停了下來。
秦天和蘇洛下了車,沿著村子里的小路朝一戶人家走去。
那是路陽的家。
昨天和蘇洛見面,聽到蘇洛提到要來青縣處理路陽的身后事時,秦天就提出要和她一道來看看。
在車上時,蘇洛跟秦天講了一件事:當路陽的死訊傳來后,他懷孕五個月的妻子周雪梅在極度的悲傷中,突然提出要打掉腹中的胎兒。路陽的父母反復哀求她,希望她能給路家留下這點血脈,但遭到拒絕。兩個老人實在沒辦法,甚至跪地痛哭著求她,但她態(tài)度依然很堅決。山海集團前期派往青縣處理路陽后事的工作人員多次登門勸說,讓她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不管是經(jīng)濟上的還是別的,集團都會全力滿足她。但她拒絕與他們協(xié)商,只告訴他們,路陽的后事處理完后,她就會打掉這個孩子。
聽完她的話后,秦天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一直到現(xiàn)在。
“等下見到她,一定要控制好情緒?!碧K洛叮囑道,“路陽走了,現(xiàn)在最悲痛的人一定是她,所以”
秦天默然點頭。
“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也盡力了。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只能平靜地去面對?!碧K洛還是不放心,又補了一句。
“嗯。你們盡力的結果,就是讓他的家人相信,他是死于工地上的一次意外事故。”秦天看著她,語氣冰冷,面帶嘲諷。
蘇洛沒有因為他的嘲諷生氣,只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她不想繼續(xù)這個殘酷的話題。
路陽是英雄嗎?
他是!
是烈士嗎?
當然!
但因為諸多復雜因素,他現(xiàn)在不能是烈士,只能做一個無名英雄。
所以,首長才會留下那句話:我不能給他烈士的榮耀,但這段偉大的歷史將成為他的榮耀。
這點,秦天現(xiàn)在無法理解,但如果他選擇成為特勤人員中的一員,他很快就會釋然。
在幾間低矮的瓦房前,兩人見到了路陽的父母。兒子的死,讓他們陷入了絕望的悲痛中,而媳婦的殘酷決定,又加重了這份悲痛,讓他們形容憔悴,數(shù)日里頭發(fā)白了這么多,看上去格外蒼老。
在得知兩人的來意后,路陽的母親淚水便牽了線往下掉。
“你們幫我勸勸她吧,好歹讓她把娃生下來,給陽兒留下這點血脈吧!”她悲呼著,便要跪倒在兩人面前。
“伯母,不要這樣!”蘇洛急忙攙住她,“我們會想辦法的!”
“娃兒他娘,別哭了,這都是命,要認??!”路陽的父親上前,拉起自己的妻子,長嘆了聲。
人生很苦,熬了幾十年,快要老去的時候,兒子孫子一下都沒了,真正的苦難才降臨。面對絕望的人生,他能如何?只能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