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幾乎是一夜沒合眼。
電話里的那個電子音,像淬了冰的針,扎在他腦子里,反復回響。他知道自己不能慌,越慌死得越快。上輩子在實驗室通宵調(diào)試精密儀器養(yǎng)成的習慣,讓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整件事像分解電路圖一樣,一層層剝開。
對方知道“蜂刺”,這是最要命的。但語氣……不像是要立刻弄死他。更像是一種敲打,一種展示肌肉的警告。
“操?!彼偷土R了一句,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發(fā)木的臉。窗外天光微亮,弄堂里傳來倒馬桶和刷痰盂的聲音,還有早起小販拖著長音的吆喝——“梔子花~白蘭花~”
這才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也是吃人的上海。
他不能待在家里被動等著。得動起來。
早上回到76號,他刻意讓自己看起來有點萎靡,眼底下掛著兩圈淡淡的青黑。
“喲,高技佐,昨天夜里做賊去啦?”同辦公室的張胖子叼著卷煙,笑嘻嘻地打趣。這人是個老油條,技術馬馬虎虎,但消息靈通,最愛嚼舌根。
高志杰打了個哈欠,擺擺手,用帶著點無奈又有點后怕的語氣說:“幫幫忙,張哥,勿要瞎講。昨天夜里聽到松本技官沒了的消息,心里廂老不適意嘎(心里挺不舒服的),翻來覆去困勿著(睡不著)。想想真?zhèn)€是嚇人,好好叫一個人,講沒就沒了?!?
他這話半真半假,表情到位。張胖子果然信了,湊過來壓低聲音:“是吧?我也覺得邪門!說是突發(fā)心臟病,誰曉得呢……那種地方,嘖嘖。”他擠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高志杰配合地露出心有余悸的樣子,連連點頭:“是嘎是嘎(是的是的),以后這種大場面,還是少去為妙,小命要緊。”
一上午,他都在埋頭檢修一臺功率放大器,心思卻有一大半掛在外面。他在等,等周云龍的反應。
果然,快中午的時候,周云龍背著手溜達過來了。科里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只有機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周云龍沒看別人,徑直走到高志杰工位旁,隨手拿起一個替換下來的電容看著。
“志杰,”他語氣很隨意,像拉家常,“臉色不太好啊。還在想松本技官的事?”
高志杰趕緊放下工具,站起身,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緊張和一點悲傷:“隊長……是有點。太突然了。”
“生死有命。”周云龍把電容扔回去,語氣平淡,“不過,昨天夜里在俱樂部,我看你和那位白小姐,倒是聊得蠻投機?”
來了!
高志杰心里一凜,臉上卻瞬間換上被戳破心事的窘迫,還有點年輕人提到漂亮女人的不自然,他搓了搓手,聲音都低了幾分:“隊長,您就別取笑我了……我,我不小心把酒杯打碎了,弄了人家白小姐一身,老尷尬嘎(很尷尬的)。白小姐沒怪我,已經(jīng)算我運道好了?!?
他把“打碎酒杯”這個細節(jié)再次強調(diào),既是強化不在場證明,也是為自己可能的“緊張”和“心神不寧”提供最合理的解釋——不是因為殺了人,而是因為在女人面前出了丑。
周云龍盯著他看了兩秒,忽然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年輕人,臉皮這么薄怎么行?白蝶那個女人……不簡單,交際廣闊,你跟她打交道,多個心眼。”
這話聽著是關心,實則警告意味更濃。
“曉得了,隊長?!备咧窘芄郧牲c頭,“我這種小角色,人家哪能看得上眼?!?
周云龍不置可否,又閑聊兩句,踱步走了。
高志杰慢慢坐回椅子上,手心有點潮。周云龍這關,暫時像是混過去了。但他知道,這條毒蛇肯定沒完全放心。
下午,機要室派人送來一批過了保密期、待銷毀的廢舊文件和檔案。來交接的是個生面孔的年輕女人。
“高技佐,這是你們電訊科申請復核后報廢的舊檔案,請簽收一下?!甭曇羟邈鲢龅?,沒什么起伏。
高志杰抬頭,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梳著整齊的學生頭,眉眼干凈,皮膚白皙,氣質(zhì)像一株帶著露水的蘭草,與76號這污濁之地格格不入。她胸前別著機要室的胸牌——林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