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那份措辭激烈、滿是“通共”嫌疑的報告遞上去,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看似平靜的池塘。高志杰心里清楚,該來的總會來。他在76號的工位上,表面依舊忙著監(jiān)聽站項目的圖紙,心里卻繃著一根弦,等著來自周云龍,或者更上頭的雷霆之怒。
然而,暴風雨沒來,來的是一陣和風細雨。
第二天下午,影佐禎昭的副官,那個總是板著臉的日本中尉,親自到了電訊科。
“高桑,”中尉的漢語帶著生硬的腔調(diào),“影佐機關(guān)長請您過去一趟。”
科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好奇的、嫉妒的、擔憂的,都聚焦在高志杰身上。高志杰放下手中的繪圖筆,心里念頭急轉(zhuǎn)——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站起身,盡量讓表情看起來平靜,甚至帶點受寵若驚:“哈依,麻煩中尉帶路?!?
出乎意料,車子沒有開往梅機關(guān)那棟陰森的大樓,而是拐進了法租界一處僻靜的庭院。庭院是典型的和式風格,枯山水,竹籬笆,顯得格外幽靜,與外面喧囂的上海灘像是兩個世界。
中尉引著高志杰穿過回廊,在一扇移門前停下,示意他進去。
高志杰脫鞋,拉開門。室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茶香。影佐禎昭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正專注地擺弄著面前的茶具。他面前,是一張精致的榧木圍棋盤,上面已經(jīng)零星落了些棋子。
“高桑,來了?!庇白纛^也沒抬,聲音平和,“坐?!?
高志杰依在他對面坐下,心里更加警惕。這場景,比在辦公室里面對質(zhì)詢更讓人壓力倍增。
“聽說,李士群寫了份關(guān)于你的報告?!庇白糸_始點茶,動作舒緩而標準,銀色的茶筅在茶碗中攪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高志杰心道來了,面上不動聲色:“是,屬下聽說了。屬下對皇軍和76號忠心耿耿,不知李主任為何……”
影佐抬手,輕輕打斷了他,將一盞碧綠的抹茶推到他面前:“嘗嘗。中國的茶道博大精深,但日本的茶道,講究‘和、敬、清、寂’,別有一番滋味?!?
高志杰雙手接過茶碗,依禮轉(zhuǎn)動,輕啜一口。微苦,帶著青草的澀味,隨后是淡淡的回甘?!昂貌??!彼f道,心里卻在快速分析影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
“李桑這個人,能力是有的,就是有時候,太急躁了。”影佐像是拉家常一樣,目光落在棋盤上,“就像這下棋,只顧著攻城略地,往往忽略了全局,忽略了……勢?!?
他拈起一枚黑子,“啪”一聲,落在棋盤上,位置頗為刁鉆。
“高桑,會下棋嗎?”
“略懂一點皮毛?!备咧窘苤斏鞯鼗卮稹K笆雷鳛楣こ處?,邏輯思維強,圍棋ai也研究過不少,算力遠超這個時代,但此刻必須藏拙。
“來,手談一局?!庇白舨挥煞终f,將裝著白子的棋盒推到他面前。
高志杰無奈,只能拈起白子應對。開局他下得中規(guī)中矩,甚至故意賣了幾個破綻,讓影佐的黑棋占據(jù)了一些優(yōu)勢。
影佐一邊落子,一邊看似隨意地繼續(xù)剛才的話題:“李桑的報告,我看了。證據(jù)嘛,捕風捉影。他指責你放走了共黨‘旗袍’,可‘旗袍’是在周云龍的人干預下才逃脫的,與你何干?他懷疑你的技術(shù)來源,可你的方案,連帝國的專家都贊不絕口?!?
高志杰默默落下一子,沒有接話。他知道,影佐的重點在后面。
“高桑,你覺得李桑這個人,對于‘大東亞共榮’的事業(yè),是助力,還是……阻力?”影佐忽然問道,眼神銳利地掃過高志杰。
高志杰捏著棋子的手微微一頓。這個問題是個陷阱。他若說李士群是助力,顯得虛偽,影佐未必信;若說是阻力,則有落井下石、搬弄是非之嫌。
他沉吟片刻,落下棋子,緩緩道:“屬下只是個搞技術(shù)的,不懂這些大道理。屬下只知道,影佐機關(guān)長和周隊長讓屬下做什么,屬下就盡力做好。至于李主任……他或許有他的做事方法吧。只要不影響監(jiān)聽站的項目,不影響為皇軍效力,其他的,屬下不敢妄加評論。-->>”
這番話,既表明了服從,又劃清了界限,還把皮球輕輕踢了回去。
影佐聞,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不知是笑還是別的什么。他落下一子,吃掉了高志杰一小塊棋,語氣依舊平淡:“棋局如戰(zhàn)場,有時為了大局,棄子亦是常事。你覺得,李?!遣皇且活w躁進的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