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的光怪陸離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弄堂里只剩下昏黃的路燈和各家各戶窗戶里透出的零星光亮。高志杰踩著吱嘎作響的木頭樓梯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間,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
今天這趟渾水,蹚得他心驚肉跳。梨膏糖的甜膩混合著潲水桶的酸餿,再加上血腥氣,幾種味道混雜在一起,黏在衣服上,鉆進(jìn)鼻腔里,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真真觸霉頭!”他低聲用上海話罵了一句,迅速脫下那身臟臭的外套和褲子,團(tuán)成一團(tuán),塞進(jìn)了墻角一個舊麻袋里,準(zhǔn)備找機(jī)會處理掉。
身上松快了些,但心里的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他走到那個不起眼的五斗櫥旁,手指在櫥柜側(cè)面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劃痕上摸了摸——這是他設(shè)的暗記,完好無損。說明他離開期間,沒人動過這里。
他輕輕拉開最底下的抽屜,挪開幾件舊衣服,露出下面的夾層。金屬工具箱靜靜躺在那里。他打開工具箱,絨布襯墊上,“蜂刺”和“潛行者”安然無恙,旁邊還有幾樣小巧的維修工具和所剩無幾的備用零件。
今天“蜂刺”為了干擾卡車,進(jìn)行了超負(fù)荷的沖撞,雖然主體結(jié)構(gòu)沒事,但一側(cè)的高頻震動翼片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裂紋,飛行時已經(jīng)能聽到一絲不和諧的雜音。
“嬌貴得很……”高志杰嘟囔著,小心翼翼地用微型鑷子取下那片比指甲蓋還小的翼片,在臺燈下仔細(xì)檢查。裂紋很細(xì),但足以影響平衡和效率。他拿出備用件,屏住呼吸,開始更換。這活兒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穩(wěn)定度,稍微手抖一下,就可能損壞連接點的微型軸承。
房間里只剩下他細(xì)微的呼吸聲和工具與金屬接觸時幾不可聞的聲響。額角漸漸滲出汗水,但他持鑷子的手穩(wěn)如磐石。
就在新的翼片即將安裝到位時,樓下突然傳來房東太太尖利的嗓音:“高先生!依回來了伐?煤氣表好像有點問題,儂幫吾看看好勿啦?”
高志杰手一抖,鑷子尖差點戳到旁邊的傳感器。他心頭火起,這老太婆,早不叫晚不叫!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煩躁,揚聲道:“曉得了,阿婆!等我一下,馬上下來!”
他快速將最后一步完成,確認(rèn)“蜂刺”翼片安裝牢固,測試了一下震動頻率,恢復(fù)正常。這才將工具箱恢復(fù)原樣,推回抽屜。
下樓走到灶披間(廚房),房東太太正對著那個老舊的煤氣表指指點點:“喏喏喏,你看,這個指針跳得嘎厲害,今朝吾都沒怎么開火,是不是壞脫了?要叫煤氣公司的人來修了,鈔票又要莫牢牢了……”
高志杰湊過去看了看,心里明鏡似的,這表年頭久了,有點小毛病很正常,指針敏感而已。但他臉上卻堆起無奈的笑:“阿婆,勿急,我?guī)蛢z看看?!彼倌<贅拥剡@里敲敲,那里擰擰,趁房東太太不注意,手指在煤氣表后面的進(jìn)氣管接口處,用指甲巧妙地?fù)軇恿艘粋€極其微小的、他自己加裝的,用于監(jiān)測異常氣體流動(以防有人通過管道投放東西)的磁性傳感器。
“好了好了,阿婆,估計是里面有點接觸不良,我弄過了,儂再用用看,要是再有問題,我?guī)蛢z打電話叫人來修。”他拍拍手,一副搞定了的樣子。
房東太太將信將疑,但還是道了謝:“哦喲,謝謝高先生了,依是個好人……對了,吾灶頭上燉了點咸肉冬瓜湯,等歇盛一碗撥依?”
“勿客氣,勿客氣,阿婆,我吃過了?!备咧窘苓B忙擺手,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跟這些市井鄰居打交道,有時候比在76號周旋還累心。
重新鎖好門,他靠在門上,感覺自己像個上緊了發(fā)條的機(jī)器人,在不同的角色間切換,一刻不得停歇。他需要喘息,需要一點點……人間煙火氣,來提醒自己還是個活人。
他想起林楚君。今天經(jīng)歷的這一場生死時速,讓他格外想聽到她的聲音,哪怕只是幾句尋常的閑聊。
他看了看時間,還不算太晚。猶豫了一下,他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那邊傳來林楚君清清冷冷的聲音:“喂?”
“楚君,是我,志杰?!甭牭剿穆曇?,高志杰感覺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一絲。
“嗯。有事?”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但高志杰似乎能聽出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沒啥大事體,”高志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就是剛剛幫樓下房東修了下煤氣表,聞到隔壁飄過來的飯菜香,突然有點……想吃你做的紅-->>燒肉了?!边@話半真半假,帶著點試探性的親昵。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就在高志杰以為她會直接拒絕或者轉(zhuǎn)移話題時,她卻輕輕開口:“……我今天剛好買了一點五花肉。”
高志杰愣住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說,”林楚君的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又或者只是他的錯覺,“你要是不嫌晚,可以過來。不過,我這里只有肉,沒別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