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那段被她強(qiáng)行塵封的記憶，顯然依舊是她無法擺脫、日夜糾纏的夢魘。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感受到了當(dāng)年的刺骨寒意。

“從那以后，活下來的蘇曉，就只剩下一個念頭——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只有活著，才能記住這血海深仇，才能記住每一張逝去的面孔，才能等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復(fù)仇和揭示真相的機(jī)會！”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所以我學(xué)會了隱藏，學(xué)會了戴上不同的面具，學(xué)會了算計人心，學(xué)會了在骯臟黑暗的泥沼里行走，成為了一個游走在各方勢力之間，販賣消息，也販賣自己的情報販子！我利用別人，也時刻準(zhǔn)備著被人利用，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等到那一天！”

她猛地再次指向林塵，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幾乎要戳到他的鼻尖，眼中燃燒著悲憤與絕望交織的火焰：“可現(xiàn)在，你！墨淵老爺子臨死前寄予厚望的你，身負(fù)‘無名’和鳳翔王朝秘密的你，卻要重蹈我當(dāng)年的覆轍！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萬一’，就要把自己這條承載著希望和未來的命，把我們所有人小心翼翼維持的逃亡路線，都毫不猶豫地推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你告訴我，我該怎么想？我耗盡心力，甚至……甚至違背了一些原則，才把你從鐵巖城帶出來，我該怎么保住你這條……這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最后幾句話，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破敗的廟宇里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廟內(nèi)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篝火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蘇曉因情緒極度激動而略顯急促、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林塵徹底僵住了，如同被一道九天驚雷直直劈中天靈蓋，神魂俱震。蘇曉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柄沉重?zé)o比的鐵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將他那點可憐的、基于無知和沖動的自信砸得粉碎。他之前只知道蘇曉來歷神秘，背負(fù)著不堪回首的過往，行事謹(jǐn)慎得近乎冷酷，卻從未想過，她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外殼之下，隱藏著如此慘痛的經(jīng)歷，她的每一次算計、每一次抉擇，都是用整個師門的鮮血和她自己被迫扭曲的青春，換來的、浸透著血淚的生存法則！

自己那點所謂的“不甘心”和“沖動”，在她這用無數(shù)生命鑄就的、沉甸甸的教訓(xùn)面前，顯得何其可笑，何其自私，何其……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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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羞愧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不僅辜負(fù)了蘇曉這一路來的舍命相護(hù)和苦心安排，更像是一個無知的白眼狼，在無情地踐踏著她那些逝去同門的犧牲，踐踏著她用整個過去換來的生存智慧。

他深深地低下頭，幾乎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膝蓋上，雙手緊緊握拳，指甲因為極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這肉體上的疼痛，遠(yuǎn)不及他心中萬分之一的煎熬與懊悔。

“對不起……蘇姑娘……”他再次道歉，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無法抑制的鼻音，這一次，是真正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帶著血淚的懺悔，“我……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太蠢……太自以為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依舊不敢抬頭看她，仿佛那會玷污了她的視線，聲音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我不會再……不會再這樣了。以后……我都聽你的。真的……都聽你的。”

蘇曉看著眼前這個少年，看著他因極度羞愧而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看著他蒼白臉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跡和淋漓的冷汗，看著他被咬得發(fā)白的下唇。胸中那翻騰不休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激烈情緒，如同被一根細(xì)針戳破的氣球，一點點、艱難地泄了下去，最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不可察的松動與緩和。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緩緩地、重新將那張薄薄的面紗戴上，動作恢復(fù)了以往的平穩(wěn)，再次遮住了臉上所有復(fù)雜的表情，也隔絕了外界探究的目光。她轉(zhuǎn)過身，走回火堆旁原先的位置坐下，聲音恢復(fù)了平時的清冷基調(diào)，但仔細(xì)分辨，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刺骨寒意，多了一絲難以喻的沉重：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林塵。每一個字，都要刻進(jìn)骨頭里?！彼龘芘艘幌禄鸲眩尰鹧嬷匦峦⑵饋?，“記住你身上背負(fù)的，不僅僅是你自己的命，也不僅僅是墨淵老爺子的期望?！?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補(bǔ)充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還有，關(guān)于我的事，今晚所，到此為止。不要再問，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從此以后，我只是蘇曉，一個情報販子?！?

林塵重重地、幾乎是用力地點了點頭，仿佛要將這個承諾，連同那份沉甸甸的悔悟，一起狠狠地砸進(jìn)自己的靈魂深處。

篝火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燃燒著，驅(qū)散著廟宇的陰冷和黑暗。廟內(nèi)的氣氛卻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那令人窒息的沉重裂痕依然清晰可見，橫亙在兩人之間，提醒著今晚發(fā)生的種種。但在那深深的裂痕之下，某種基于更深刻的理解、血淚的教訓(xùn)與沉重的承諾而誕生的、微弱的信任之光，似乎正在這漫漫長夜中，艱難地、頑強(qiáng)地重新滋生。

逃亡之路，依舊漫長而兇險未卜。但經(jīng)此一夜，林塵深刻地、痛徹心扉地明白，他需要成長和磨礪的，遠(yuǎn)不止是駕馭“無名”的力量，更是這顆曾經(jīng)沖動、幼稚的心智，以及那份他必須扛起的、關(guān)乎生死與未來的責(zé)任。

遠(yuǎn)處，透過廟門破損的縫隙，可以看到天際已經(jīng)隱隱泛起一絲極淡的、如同魚肚般的灰白色。漫長而驚心動魄、充滿了背叛、危險、懺悔的一夜，終于即將過去。然而，黎明之后，等待他們的，又將是怎樣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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