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文會的詩名余韻尚未完全消散,那場發(fā)生在宮城偏殿、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君王垂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硯的生活中漾開幾圈漣漪后,漸漸復歸平靜。此刻,擺在林硯面前的,是張崇在覲見皇帝之前便已交付的一項實質性差事——系統(tǒng)整理近年來洛陽漕運的相關文書卷宗。
此事看似繁瑣枯燥,遠不如吟詩作賦來得風雅,林硯卻深知其分量。漕運,乃貫通南北、維系京城命脈之所系,更是國家財賦運轉的大動脈。張崇將此任交予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驗。
相府值房內,燭火搖曳。張崇將一疊厚厚的卷宗推到林硯面前,神色間帶著慣有的沉穩(wěn),卻也隱含一絲憂色:“安之,漕運一事,關乎國計民生,然積弊頗多,脈絡繁雜。南方連日陰雨,恐生變數(shù)。你心思縝密,且仔細看看這些文書,或能有所發(fā)現(xiàn),以為日后整頓之參詳。”他語懇切,全然是出于對國事的憂慮。
林硯肅然接過:“學生明白,定當仔細梳理,不負相爺所托。”
隨后幾日,林硯幾乎埋首于故紙堆中。相府值房的那張小案上,攤滿了戶部、工部、漕運司乃至地方州縣報送的文書。漕糧征收、運輸、入庫、損耗、人力、物耗……各項數(shù)字、名目浩如煙海,初看雜亂無章。但憑借前世處理復雜代碼和項目管理的邏輯思維,他很快梳理出了一套方法,分門別類,制作簡表,進行交叉比對。
問題如同隱藏在華麗錦袍下的虱子,漸漸被一一捉出。賬目上的漏洞看似微小,卻遍布各個環(huán)節(jié)。同樣是江南東路的漕糧,每年的“鼠雀耗”比例浮動毫無規(guī)律可循,全無定制;各段漕河疏浚、閘壩維護的費用連年攀升,成效記錄卻語焉不詳;纖夫、搬運工的雇銀支出龐大,但文書顯示船只滯留在碼頭的時日卻有增無減。更觸目驚心的是,同一批漕糧,在發(fā)運地、途中轉運點以及最終入庫的文書上,數(shù)目竟時常出現(xiàn)微妙的差異。
“賬實不符,虛報冒領;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規(guī)制混亂,損耗驚人……”林硯在隨身攜帶的筆記上寫下關鍵詞,眉頭緊鎖。這些文書上的數(shù)字是冰冷的,但他仿佛能看到其背后交織著的貪婪的胥吏、疲憊的民夫、以及白白流失的國帑民脂。
紙面終究隔了一層。他決定親赴現(xiàn)場一看。向張崇稟明后,林硯帶著兩名相府的書吏,來到了洛陽城外的漕運樞紐——新潭碼頭。
時值漕運旺季,新潭碼頭千帆云集,舳艫相接,人聲鼎沸,喧囂震天。巨大的漕船如同擱淺的巨鯨,密密麻麻地擠靠在棧橋旁。赤著上身的力夫們喊著低沉而壓抑的號子,扛著沉重的麻包或糧袋,踩著顫巍巍的跳板,步履蹣跚地往返于船艙與岸邊的倉廩之間。監(jiān)工的胥吏拎著皮鞭,在一旁或坐或立,偶爾不耐地呵斥幾聲,鞭影閃過,便引得力夫們一陣慌亂的避讓,更添混亂。
林硯沒有驚動碼頭官吏,只作尋常士人打扮,在趙虎的護衛(wèi)下,于嘈雜的人群中默默觀察。這一看,便是大半日。
現(xiàn)實的情景,比文書上枯燥的數(shù)字更為觸目驚心。裝卸全憑人力肩扛手提,毫無任何省力器械輔助,效率極其低下,往往一船貨物卸完需耗時整日。力夫隊伍松散無序,缺乏有效組織,時常因爭搶活計或躲避監(jiān)工而發(fā)生擁堵和爭執(zhí)。貨物在岸邊堆放得雜亂無章,新糧陳糧混雜一處,遮雨防潮的苦布大多破舊不堪,若遇急雨,后果不堪設想。更有一些看似管事模樣的人,并不忙于調度指揮,反而與某些船主、商賈聚在一處竊竊私語,不時有名帖或小袋物品在袖籠間悄然傳遞。
“看那邊,”林硯低聲對趙虎示意,目光投向一處正在卸貨的漕船。只見幾名力夫扛的麻袋似乎格外沉重,落地時發(fā)出的悶響也不同于糧食?!跋朕k法探聽一下,那船登記的是何貨物,隸屬哪家?!?
趙虎會意,悄無聲息地融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