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春,西北的風沙裹挾著草木萌發(fā)的微腥氣息,卷過延州城頭。城墻上的血跡早已被數(shù)次雨水沖刷干凈,只留下深淺不一的暗痕,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攻防戰(zhàn)的慘烈。
林硯披著一件半舊的青灰色斗篷,與張崇并肩立于城樓,望著遠處叛軍營地連綿的燈火。自那夜趙虎奇襲焚毀叛軍大批糧草后,拓跋烈的攻勢明顯緩了下來,雙方陷入一種微妙的僵持。
“糧草被焚,銳氣受挫,卻仍不退兵?!睆埑缏曇舻统粒瑤е鴼v經(jīng)沙場的沉穩(wěn),“拓跋烈此人,兇悍有余,但絕非無腦莽夫。他在等,要么是后方新的補給,要么……就是變數(shù)。”
林硯點頭,剛欲開口,忽見遠處一騎快馬揚起煙塵,直奔延州城門而來,馬背上插著一桿代表使節(jié)的白色小旗。
“變數(shù)來了?!绷殖庉p聲道。
片刻后,延州節(jié)度使府衙正廳,氣氛凝重。一名身著黨項服飾、頭戴氈帽的使者,倨傲地立于堂下,雖口稱“拜見張相”,眼神卻無多少敬意。
“吾王拓跋烈,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西北生靈再遭涂炭,愿與大新議和?!笔拐呗曇艉榱?,帶著草原人特有的直率。
“議和?如何議法?”張崇端坐主位,面色平靜無波。
“吾王愿去王號,向大新皇帝稱臣,年年納貢,永為藩屬?!笔拐哳D了頓,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也變得森然,“然,有一條件!須將那背主求榮、助紂為虐的效勇營五百降卒,全數(shù)交由吾王處置!此等叛徒,不殺不足以平吾王之憤,不殺不足以正我軍紀!若應(yīng)此條,吾王即刻退兵,永息干戈!”
“嘩——”廳中眾將一陣騷動。
效勇營,正是由林硯提議、趙虎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那支降卒隊伍。他們在前幾日的戰(zhàn)斗中奮勇當先,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和價值,如今已成為延州守軍中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交出他們?且不說軍心會瞬間崩塌,這等將主動歸順之人推回火坑的行徑,本身就令人不齒。
參軍穆青峰當即怒斥:“荒謬!效勇營已是我大新將士,豈有交由敵人處置的道理?拓跋烈分明是無理取鬧!”
后軍督糧官陸鋒也沉著臉:“我看他是糧草不濟,想亂我軍心!”
使者卻毫不退讓,冷笑一聲:“此乃吾王底線!若不應(yīng)允,便玉石俱焚!”
張崇抬手止住了眾將的議論,面色依舊平靜:“貴使的要求,關(guān)乎五百將士性命,非同小可。本相需與麾下詳加商議。還請貴使在驛館稍作休息,三日之內(nèi),必予答復(fù)?!?
那使者見張崇沒有立刻拒絕,眼中閃過一絲得意,自以為得計,傲然行禮告退。
待使者離去,廳門緊閉,張崇的臉色才沉了下來。他目光掃過眾將,最后落在林硯身上:“安之,你如何看?”
林硯上前一步,拱手道:“張相,諸位將軍。在下以為,拓跋烈此舉,名為議和,實為緩兵之計?!?
他走到廳中懸掛的西北輿圖前,手指點向叛軍大營的位置:“其一,其糧草被焚,軍心已生浮動,強攻延州損失慘重,故而假意議和,提出我等絕不可能答應(yīng)的條件。一來,可拖延時間,等待可能的補給或另圖他策;二來,若我等拒絕,他便可將戰(zhàn)爭責任推給我方,激勵麾下各部族死戰(zhàn)復(fù)仇。”
“其二,”林硯繼續(xù)分析,目光冷靜,“他特意點名要效勇營,正是知道效勇營在守城戰(zhàn)中立下功勞,已得我軍認可。此舉意在離間,若我們猶豫,必寒了降卒之心;若我們斷然拒絕,他便可借此大做文章?!?
張崇微微頷首:“那依你之見?”
“將計就計?!绷殖幫鲁鏊膫€字,語氣斬釘截鐵,“他想要時間,我們便給他時間。不過,這時間,是為我們自己要的。”
他詳細闡述:“其一,李墨參事改良的新一批火器,特別是那可連發(fā)數(shù)箭的匣弩,尚需十日左右方能大量配備軍中。其二,春耕在即,延州左近軍屯需最后一批人手搶種,關(guān)乎我軍未來半年糧草,不能再抽調(diào)民夫。其三,也是最關(guān)鍵的——我們需要確認,拓跋烈是真有退意,還是在暗度陳倉,醞釀更大的攻勢?!?
張崇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派人夜探敵營,詳察其動向?!绷殖幍?,“若其營中炊煙減少,巡防松懈,或有拔營跡象,則退兵或許為真;若其仍在積極備戰(zhàn),工事加固,則此議和必為詐降!”
“善!”張崇撫掌,即刻下達命令:“穆參軍,由你負責與對方使者虛與委蛇,談判細節(jié)可慢慢扯皮,務(wù)必拖足三日。”
“陸督糧,加緊軍屯搶種,同時暗中清點庫房,做好大軍出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