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萬利的眼眸，在夜色里很是幽暗：“大概多少？”

“……十五個。”程老幺的聲音從指縫里漏出來，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工人的工資，還有輔料商的尾款?！?

“十五萬啊……”程萬利輕輕重復(fù)了一遍，像在品味這個數(shù)字的重量。他吸了口煙，緩緩?fù)鲁?，煙霧在清冷的空氣中凝而不散，橫亙在叔侄二人之間。

“數(shù)目不小啊，之前廠里不是剛出了一批貨？”

“海關(guān)那邊卡住了，說手續(xù)有問題……”程老幺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那里面有一種程為止從未見過的、近乎哀求的神色。

“萬利你，你手頭要是方便，先挪我一點應(yīng)應(yīng)急。等這批貨放出來，連本帶利……”

程萬利沒有接話，他的視線越過程老幺的頭頂，望向那片沉默的、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的廠房。機器的轟鳴聲早已停歇，只有角落里那盞為防盜而設(shè)的長明燈，孤零零地亮著，將“逸意制衣”的招牌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陰沉。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幺爸這廠，技術(shù)老舊，債務(wù)纏身，工人也多是講人情的老師傅，效率低下。他真正看上的，是那塊地皮和“逸意”這個老招牌在本地市場的一點殘存信譽。他沉默的這幾秒鐘，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空氣凝固了，連風(fēng)都停止了流動。

“幺爸，”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不是我不幫你，你也曉得，我那個包裝部剛起步，攤子鋪得大，每天一睜眼也是各種開銷，手頭實在緊得很?！?

他頓了頓，像是靈光一現(xiàn)，又像是早有準(zhǔn)備，拋出了那個真正的話題：“不過……我倒是有個想法，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這話打消了程老幺最后的希望，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空洞的嘆息，身體也佝僂了下去。

一直站在旁邊，像背景板一樣的程老二此時清了清嗓子，他不敢看程老幺的眼睛，視線飄忽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那里沾著一塊新鮮的泥點：“老幺，我你是曉得的，屋里頭那點錢，都是你二嫂在管，我，我連煙錢都得報備，做不了主啊?！?

老三程天遠(yuǎn)更是直接把頭扭向一邊，假裝在研究廠房墻壁上剝落的油漆，悶聲悶氣地嘟囔，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廠里這個月的料錢都還沒結(jié)清呢，再說，萬利之前也跟我說了他的難處……”

程老幺沒再看他們。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臺板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動作里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遲緩，然后什么也沒說，拖著步子，一個人朝著廠房前面的辦公室走去。他的背影被燈光拉得又長又扭曲，最終被更深的夜色吞沒。

程為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耗盡。

幾位叔伯和堂哥仍舊站在空地上。程為止看見，在二爸說完話后，手下意識地揣進了褲兜，仿佛生怕別人向他伸手。而三爸說完后，腳底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的一顆小石子，像是在掩飾煩躁。

而大哥哥……他靜靜吸完最后一口煙，將煙蒂丟在地上，用鞋底碾滅，動作流暢而冷靜，然后也轉(zhuǎn)身離開了，沒有再多看一眼。

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順著程為止的脊椎悄然爬升。她忽然明白了，在這個家族看似緊密的紐帶之下，流動著的是怎樣冰冷而現(xiàn)實的暗流。霞姐婚禮上那點殘存的、虛假的暖意，在此刻被徹底沖刷得干干凈凈。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剛才不小心攥緊的手，手腕上還留著一圈淺淺的紅痕。她輕輕撫摸著那道痕跡，然后把手伸進書包，再次觸碰到了那個嶄新的、堅硬的百元紅包。

今夜注定無人入睡。工廠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緩緩合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像為一個時代，敲下了暫停鍵。

辦公室的燈，亮了一夜。

程為止躺在床上，能清晰地聽見樓下父親來回踱步的腳步聲，沉重、焦灼，像一頭被困在鐵籠里的獸。她沒有去打擾，只是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因潮濕而暈開的、形狀像一塊陳舊血跡的污漬。

天快亮?xí)r，腳步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程老幺壓低嗓音，卻依舊穿透樓板的、一遍遍撥打電話的聲音。

“王總，那筆款子……”

“李老板，看在多年交情……”

“再寬限兩天，就兩天！”

那些懇求、保證、甚至偶爾拔高的、虛張聲勢的爭吵，最終都化為一片死寂。程為止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多半和昨晚的叔伯、堂哥一樣，給出了冰冷的答案。

清晨，她下樓。程老幺仰面癱在辦公室的破皮沙發(fā)上，雙眼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手里還攥著那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特碼”馬報。

空氣中彌漫著一夜未散的煙味和一種難以喻的頹敗氣息。

程為止的目光落在父親的手上。

那雙手，曾經(jīng)能靈巧地駕馭縫紉機，能豪氣地分發(fā)紅包，此刻卻無力地垂著，指節(jié)粗大，皮膚粗糙，指甲縫里還嵌著些洗不掉-->>的、幽藍(lán)色的印記。

程老幺并沒有問女兒為什么起這么早，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催促她去上學(xué)。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程為止的存在。

程為止默默地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水，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