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梅雨季節(jié),上海的天空仿佛被戳穿了一個窟窿,雨水連綿不絕地沖刷著這座孤島。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裹挾著梧桐落葉、報紙碎片和戰(zhàn)爭帶來的無形污穢,涌向下水道。在這片潮濕陰冷的帷幕下,另一種更為隱秘的洪流也在涌動——來自重慶的指令、來自延安的電波、來自東京的密令,以及各方特工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在雨巷中穿梭。濕漉漉的街道反射著昏黃的路燈光暈,模糊了行人的面孔,也掩蓋了無數(shù)不可告人的行跡。
對于困守在亭子間的普通市民而,這連綿陰雨意味著發(fā)霉的墻壁、短缺的柴火和愈發(fā)沉重的愁緒。對于巡捕房的警察,這天氣增加了巡邏的艱辛,也讓那些發(fā)生在偏僻角落的罪案更難以追蹤。而在肖衍看來,雨水是最好的掩護,能沖刷掉足跡,能掩蓋低聲的交談,能讓跟蹤者的視線變得模糊。但對蘇黛和她的76號特務而,雨水也同樣助長了他們的疑心,任何在雨天異常出行的人都值得加倍警惕,每一把在雨中匆忙移動的雨傘下,都可能藏著顛覆“和平”的陰謀。
肖衍接到一個意外聯(lián)絡信號,來源并非他熟悉的“家里”,而是另一個同樣潛伏在暗處的龐然大物——重慶國民zhengfu軍事委員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即“軍統(tǒng)”。對方選擇了極不尋常的聯(lián)絡方式:一份包裝精美、送至華懋飯店前臺的法國香水禮盒,盒內(nèi)除了真正的香水瓶,還暗藏一枚小巧的銅制“軍刀”徽記和一張用密碼寫成的會面時間地點。這種方式既展示了其能量(能準確投遞至他的公開身份地址),也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與炫耀。
會面地點定在一座位于法租界邊緣、在戰(zhàn)火中略有損毀、平時人跡罕至的天主教堂。時間,是雨下得最大的午夜。
肖衍披著黑色雨衣,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無聲息地進入教堂殘破的側(cè)門。教堂內(nèi)部空曠而黑暗,只有圣壇前一點搖曳的燭光,映照出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那人聽見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中山裝,雨水順著他雨衣的下擺滴落在地磚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嗒嗒聲。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鷹,透著一股軍人的冷硬和特工的警覺。他看起來約莫三十五歲,整個人像一把出了鞘的、浸透著寒氣的刀。
“肖先生,久仰。冒昧相邀,見諒。”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是那種習慣于發(fā)號施令的語調(diào)?!澳憧梢越形摇姷丁?。”
肖衍并未放松警惕,保持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軍刀’先生?我們似乎并非同路人?!彼桃庥昧恕巴啡恕边@個暗含政治立場的詞。
“軍刀”嘴角扯出一絲幾乎沒有弧度的笑,仿佛鋼鐵的冷光:“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所有持槍朝向倭寇的,都是同志。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目標一致,不是嗎?”他省略了所有寒暄,直切核心,“我們知道你在查‘日暉計劃’。我們對此也很有興趣?!?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薄懊魅嗣媲安徽f暗話,肖經(jīng)理?!薄败姷丁毕蚯鞍氩剑瑺T光在他深邃的眼窩投下陰影,“你們搞到了些情報,關(guān)于礦產(chǎn)和交通權(quán)。很厲害。但我們有你們沒有的東西——行動隊。我們可以讓那些試圖簽署賣國條約的人,付出直接的代價?!?
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在肖衍身上:“我們需要你們掌握的細節(jié),尤其是日方代表的行程、會談的具體地點。作為交換,我們可以共享部分外圍情報,并在必要時,提供‘清理’保障?!?
“軍刀”提出了一個極具軍統(tǒng)風格的交接方案:利用即將舉行的“蘭心大戲院”一場慈善義演。他遞給肖衍一張票根,背面用微點技術(shù)隱藏了下一次deadline(截止時間)和一個座位號?!把莩龅谌?->>幕,莫扎特《安魂曲》響起時,”軍刀”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里產(chǎn)生輕微的回聲,“你離席去洗手間。倒數(shù)第二個隔間的水箱后側(cè),有一塊松動的磚。情報置于防水膠囊中,塞入縫隙即可?!边@種選擇充滿了隱喻與實用性:宏大的音樂掩蓋一切細響,頻繁的人流提供天然掩護,悲憫的曲調(diào)對照著血腥的行動。肖衍想起《韓非子》所:“恃交援而簡近鄰,怙強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國者,可亡也?!保ㄒ勒掏庠p慢近鄰,倚仗強國救援而侮辱鄰國的,可能滅亡)。與軍統(tǒng)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但這份強大的“外援”,此刻又似乎蘊含著打破僵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