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匯豐銀行宿舍,肖衍并未入睡。窗外,雨水敲打窗欞的節(jié)奏雜亂無章,一如他此刻的心緒。一種被窺視的黏膩感,如同蛛絲般纏繞在頸后,自返回后便揮之不去。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是無數(shù)次從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警報。蘇黛那雙看似含笑卻深不見底的眼眸,在記憶中浮現(xiàn)。她的試探,絕非偶然。
對肖衍而,這是暴露邊緣的致命危機,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對遠在重慶的上級,“賬房”或許正焦慮地等待他的安全信號,同時也權(quán)衡著一旦他失手,如何最快切斷聯(lián)系、保全組織。對麥克尤恩爵士家的老仆役,那晚的短暫訪客或許只是一個漸漸淡忘的小插曲,除非有人再次刻意提起。而對特高課的蘇黛,這是一個需要證實的假設(shè),她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學家,小心翼翼地刷去泥土,期待下面顯現(xiàn)的是寶藏或是陷阱。至于76號特務機關(guān),他們樂見任何一方勢力的碰撞,最好能從中漁利。
肖衍熄滅了房內(nèi)所有的燈,隱匿于窗簾后的絕對黑暗之中。他如同石雕般靜止,只用感官探查外界。十五分鐘后,對面街角一輛原本停著的黑色福特轎車,其車窗極其緩慢地降下了一小道縫隙,一個微弱的紅點時隱時現(xiàn)——有人在里面吸煙、蹲守。猜測被證實了。他并未感到恐慌,反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冷靜席卷全身。必須在她找到實質(zhì)證據(jù)前,徹底切斷這條追蹤線索,并將禍水引向他方。
肖衍的大腦如同一臺高速運行的精密儀器,權(quán)衡著每一個選項。直接撤離?風險太高,且會坐實嫌疑,等于向蘇黛承認她的猜測正確。清除監(jiān)視者?魯莽且會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搜捕。唯一可行的,是制造一個更大的、更吸引注意力的焦點,一個足以解釋他昨夜行為、并能將蘇黛的懷疑引向錯誤方向的迷霧彈。他的性格中兼具銀行家的審慎與間諜的果決,此刻,后者占據(jù)了上風。他的動機純粹而極端:生存下去,完成任務。
一個計劃迅速在他腦中成型。他需要利用一個現(xiàn)成的、日方同樣關(guān)注且更具緊迫性的目標——吳淞口日軍倉庫近期一批神秘物資的出入賬目及真實用途(這本身也是軍統(tǒng)試圖獲取的情報之一)。他迅速行動,用左手一種略顯潦草、區(qū)別于平日書寫習慣的筆跡,在一張便條上寫下:“吳淞口貨單核查有誤,原定明晚老地點交接。獵犬?!薄矮C犬”是一個他無意中得知的、與76號有關(guān)的低級線人的代號,此人最近恰好活躍于吳淞口一帶。
整個計劃邏輯嚴密:選擇一個真實存在的敏感地點(吳淞口倉庫)和日方關(guān)切點(物資賬目)→偽造一個合乎情理的秘密接頭的簡短信息→使用一個真實存在且可能被日方懷疑的線人代號(獵犬)→將這張紙條置于一個能被蘇黛的人“意外”發(fā)現(xiàn)的“死信箱”(一個廢棄郵箱,位于他返回路線必經(jīng)之路的弄堂口)→暗示他昨夜的行動(“量窗簾”)或許只是為這次重要交接踩點或傳遞信號。如此一來,他的行為得到了一個看似更合理的、與英國情報官無關(guān)的解釋,且將特高課的注意力成功引向76號與吳淞口的物資問題。
凌晨四點,雨勢稍歇。肖衍換上深色工裝,戴上舊帽,巧妙地改變了步態(tài),像一個早起趕工的工人般走出宿舍。他并未直接走向目標郵箱,而是繞了一段路,叫住一輛早起的黃包車。“去碼頭區(qū),快些。”他啞著嗓子,用帶著蘇北口音的方催促,并將幾枚銅板拍在車夫手里,顯得急切而略顯粗魯。這番表演,旨在若有若無地強化他可能要去吳淞口方向的假象。車夫拉起車,在濕滑的街道上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