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底涵洞的黑暗,是那種能吞噬一切光線與聲音的、具有實質(zhì)重量的黑暗。黛額頭的微型手電只能照亮腳前方寸之地,光束在黏濕的、布滿不明粘液的洞壁上顫抖,映出她自己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蹣跚于巨獸的食道。徐文祖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全部的體重壓在她肩上,僅靠她以背包帶臨時固定的支撐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力維系著不被滑落。污濁腐臭的空氣灼燒著肺部,每一步都踩在及踝深的、冰冷刺骨的淤泥里,發(fā)出“噗嗤”的、令人心悸的聲響。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胸膛里心臟的狂跳和徐文祖偶爾從喉嚨深處溢出的、微不可聞的呻吟,標(biāo)記著生命的頑強存在。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是一個世紀(jì),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天光,以及隱約的、屬于公共租界的、相對規(guī)律的市井噪音。出口到了!
這出口偽裝成一個半浸在河邊的、堆滿廢棄建材的駁船碼頭棧橋下方,極其隱蔽。黛用盡最后力氣,將徐文祖拖出涵洞,兩人重重摔在潮濕的木板上,貪婪地呼吸著雖然混雜煤煙、卻遠比涵洞內(nèi)“清新”的空氣。徐文祖的狀況更糟了,面色青紫,呼吸時斷時續(xù)。
然而,還未等他們喘息片刻,棧橋上方傳來了皮鞋敲擊木板的腳步聲和粗魯?shù)暮浅猓骸跋旅媸裁慈??出來!?
是租界的巡夜警察!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黛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環(huán)顧四周,準(zhǔn)備不得已時采取極端手段。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碼頭工人工裝、帽檐壓得很低的身影從一堆木箱后閃出,對著棧橋上方喊道:“老總,沒事!是我侄子,從鄉(xiāng)下過來投奔我,身子弱,剛暈船吐了,我扶他歇會兒!”
那聲音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卻有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定的力量。上方的巡警嘟囔了幾句,腳步聲漸漸遠去。
黛警惕地盯著那個身影。那人緩緩走近,摘下帽子,露出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布滿皺紋卻眼神清亮的臉——竟是陳師傅!
“丫頭,這邊走,快!”陳師傅沒有多余廢話,上前幫忙架起徐文祖的另一邊胳膊,“老掌柜料到你們可能會走這條路,讓我在這兒接應(yīng)。”
絕處逢生的巨大relief(解脫感)讓黛眼眶一熱,但旋即被更深的憂慮取代。老掌柜是如何精確知道這條霍夫曼用生命換來的絕密通道?是憑借其對上海地下脈絡(luò)無與倫比的了解進行的精準(zhǔn)推測,還是……他與其他未知勢力也存在聯(lián)系?此刻,這些疑問只能暫時壓下。
他們跟著陳師傅,穿過迷宮般的倉庫區(qū)和狹窄里弄,最終進入一間位于紡織廠倉庫夾層、極其隱蔽的安全屋。屋內(nèi)點著煤油燈,備有干凈的衣物、清水、食物,甚至還有一個簡易的醫(yī)療箱。
黛立刻開始對徐文祖進行急救。清理污穢,喂服清水和少量流食,檢查傷勢。他的生命體征依舊微弱,但脫離了涵洞那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總算暫時穩(wěn)住了。在為他更換那身破爛不堪的中山裝時,從他緊握的、一直未曾松開的拳頭里,掉出了一小片被汗水、血漬浸透、幾乎揉爛的紙張碎片。
黛小心翼翼地展開它。這并非霍夫曼的工程圖紙,而是另一張從《牡丹亭》上撕下的殘頁!是《鬧殤》一出中的幾行曲詞,旁邊同樣有徐文祖那特有的、工整細密的批注,但這一次,批注的符號和數(shù)字更為復(fù)雜,似乎是在原先的“序號差”密碼基礎(chǔ)上,疊加了新的加密層!
徐文祖在敵人嚴(yán)密的監(jiān)控和殘酷的折磨下,竟然還在持續(xù)完善著他的密碼體系!這片殘頁,很可能是在最后-->>時刻,被他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隱藏起來的。他之前傳遞出的關(guān)于“地圖有誤”的信息,或許正是指引她關(guān)注這更深層的密碼!
陳師傅默默地為他們準(zhǔn)備好必需品,低聲道:“這里相對安全,但也不能久留。老掌柜讓我轉(zhuǎn)告,‘漁夫’傳來消息,敵人內(nèi)部因霍夫曼的死和昨天的‘火鳳凰’事件產(chǎn)生了齟齬,但搜捕并未放松,反而更加瘋狂。你們必須盡快破譯出‘信鴿’掌握的全部情報,然后徹底消失?!?
說完,他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