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九日,黃昏。臺風“海燕”的尾巴終于掃過香港,留下滿城狼藉和一種被徹底洗劫過的死寂。雨水在彈坑中積聚,倒映著鐵灰色的天空,如同大地上無數(shù)無法愈合的傷口。位于中環(huán)己連拿利的一處日軍秘密審訊室內(nèi),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這里曾是一位富商精心打造的酒窖,如今,昂貴的橡木酒架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水泥墻和掛在墻上的、式樣各異的刑具??諝饫锘祀s著霉菌的陰濕、舊日酒液揮發(fā)出的酸腐,以及一股無論怎樣清洗也無法徹底祛除的、淡淡的血腥氣。
杉田大佐沒有坐在審訊桌后。他站在房間中央,背對著門口,身影在昏暗的燈泡下拉得很長。他剛剛收到來自灣仔和半山教堂兩處的報告——白鴿的寧死不降,以及黛在教堂的消失。一種計劃被打亂的慍怒,混合著一絲對這兩個女人頑強生命力的、近乎欣賞的復雜情緒,在他心頭纏繞。他意識到,常規(guī)的追捕和拷問,對這類承載著某種“信念”的目標,效果有限。
“我們需要的,是一把能撬開她們精神盔甲的鑰匙?!鄙继锞従忁D過身,對他的副官,也是對他內(nèi)心那個日益清晰的想法說道,“不是肉體的折磨,而是……信念的瓦解。”
就在這時,審訊室厚重的鐵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身影被兩名憲兵“護送”進來。來人穿著一件半舊的呢子大衣,領子豎起,試圖遮擋住大半張臉,但那雙在鏡片后閃爍不定的眼睛,以及那略顯佝僂、試圖隱藏卻更顯鬼祟的姿態(tài),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程海頤,軍統(tǒng)香港站前情報分析組副組長,一個在站內(nèi)遭到毀滅性破壞后便“人間蒸發(fā)”的高級特工。
杉田沒有立刻開口,他用一種解剖標本般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程海頤。程海頤的指尖有長期翻閱文件留下的微黃,他的步伐帶著文職人員的虛浮,但他此刻緊繃的肩膀和微微顫抖的嘴角,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這不是一個習慣了刀頭舔血的特工,而是一個在恐懼和算計中掙扎的文人。
“程先生,”杉田的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仿佛在談論天氣,“或者,我該稱呼你的代號——‘算盤’?你在我們約定的安全屋里‘休息’了三天,考慮得如何了?”
程海頤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這個動作本該顯得斯文,此刻卻只透出一種心虛的掩飾?!吧继锵壬?,”他的聲音干澀,帶著刻意討好的語調(diào),卻又難掩一絲殘留的、屬于知識分子的矜持,“我……我已經(jīng)提供了幾個外圍聯(lián)絡點的信息,證明了我的誠意。您答應過的,會保證我和我家人的安全,安排我們?nèi)グ臀鳌?
“誠意?”杉田輕輕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鋒的反光,“程先生,你提供的那些‘外圍’信息,就像用過的火柴梗,毫無價值。我要的,是能點燃整個棋局的‘火種’。比如,那個從密室里逃出來的女人,黛,她下一步會去哪里?她手里真正要傳遞的,是什么?還有,那個所謂的‘創(chuàng)世紀’組織,在軍統(tǒng)內(nèi)部,還有哪些你不知道的、更深層的聯(lián)系?”
程海頤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當然知道黛,甚至曾在內(nèi)部的機密簡報上看過對她的評估——“極具文化價值,需重點爭取”。他也隱約聽說過“創(chuàng)世紀”這個神秘組織的名字,與一些最高級別的、他無權接觸的絕密檔案有關。出賣這些,意味著徹底斬斷退路,將靈魂完全典當給魔鬼。
“我……我只是個搞分析的,杉田先生!”程海頤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這是一種混合著恐懼、羞愧和自憐的復雜情感,“那些核心機密,我根本接觸不到!黛……她只是個學者,她能有什么……”
“學者?”杉田向前一步,逼近程海頤,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壓在程海頤的神經(jīng)上,“一個能讓‘白鴿’那樣的死士用生命為她鋪路的‘學者’?一個能從帝國特高課精心設計的鋼鐵棺材里帶著絕密信息逃脫的‘學者’?程先生,你是分析專家,用你的專業(yè)素養(yǎng)分析一下,這合乎邏輯嗎?”
杉田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剝開了程海頤自我安慰的借口。他癱坐在憲兵搬來的木椅上,雙手捂住臉。審訊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他的內(nèi)心在進行著激烈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