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一日,夜。桂北苗寨深處,頭領(lǐng)盤木青的吊腳樓內(nèi),空氣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山巒?;鹛晾锏幕鹧娌话驳靥S著,將圍坐幾人的身影投映在掛滿獸骨和干草藥的內(nèi)壁上,扭曲晃動,仿佛古老的精靈在黑暗中起舞。
盤木青,這位苗寨的頭人,年紀約莫六十,古銅色的臉龐上刻滿了如山脈褶皺般的深紋,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來者靈魂的底色。他身著靛藍染制的土布衣,未佩戴過多銀飾,只在腰間系著一柄黑沉沉的、刀鞘上鑲嵌著北斗七星紋路的短刀。他沉默地坐在主位的虎皮墊上,如同山崖本身,散發(fā)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歷經(jīng)滄桑的沉靜。
黛,或者說“阿秀”,坐在他對面,掌心因緊張而微微沁出冷汗。她能感受到盤木青目光中那審慎的、幾乎要將她凍結(jié)的打量。旁邊還坐著幾位寨老,包括引薦她的果銀阿婆,以及一個眼神桀驁、帶著審視意味的年輕獵人阿遼,他是頭領(lǐng)的孫子,代表著寨中對“山外人”持最強烈懷疑態(tài)度的年輕一代。
“阿秀姑娘,”盤木青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渾厚,帶著濃重的苗語口音,卻字字清晰,“果銀阿婆信你,說你帶著古老的印記和暗語。寨門口的‘三水繞山’,你應(yīng)對得也還算穩(wěn)妥。但,”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如炬,“要談‘守護之契’,要觸碰我族世代相傳的‘星圖’,光憑這些,不夠。我需知道,你究竟是誰?你背后的‘守夜人’,與我先祖約定的,是否是同一回事?這世道,人心比鬼蜮更難測?!?
這是來自守護者最根本的質(zhì)疑,關(guān)乎血脈、傳承與信任,直指核心。
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絲猶豫或虛飾,都將前功盡棄。她沒有直接回答“我是誰”,而是將懷中那沓陳懷安的未寄家書,以及那枚沉黯的玄武令,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木地板上。
“盤頭領(lǐng),”她改用盡量清晰的官話,語氣恭敬而不卑微,“我叫陳黛,來自江南陳氏。這枚‘玄武令’,是我族傳承的信物。而這些書信,”她指尖拂過泛黃的紙頁,“出自我的叔祖公,陳懷安之手。他于光緒年間來到此地,與您的先人,曾有過關(guān)于‘星火藏匿’、‘文明守護’的約定。我今日前來,并非憑空索求,而是為了完成他未竟的使命,續(xù)寫那段被時光中斷的‘契約’?!?
盤木青的目光掃過玄武令,在那龜蛇交纏的紋路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他并未去碰那些信,只是示意身旁一位識文斷字的老者拿起翻閱。
那老者戴著老花鏡,就著火光,艱難地辨認著豎排的毛筆字。隨著閱讀,他的臉色逐漸變得凝重,時而點頭,時而嘆息。他偶爾用苗語向盤木青低聲解釋幾句,提到“陳先生”、“星圖”、“守護”等詞。
盤木青靜靜聽著,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倒是那年輕獵人阿遼,忍不住用苗語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但足夠讓黛聽清翻譯過來的意思:“幾十年前的老黃歷了,誰知道是真是假?說不定是偽造來騙我們‘寶貝’的!”
這是年輕一代基于現(xiàn)實危機感的質(zhì)疑,他們對歷史記憶模糊,更警惕眼前可能帶來的災(zāi)禍。
盤木青抬手,止住了阿遼的話頭。他看向黛,目光深邃:“就算這信是真的,就算你真是陳先生的后人。時過境遷,如今山外戰(zhàn)火連天,倭寇兇殘。你此時重提舊約,要將可能與‘星圖’相關(guān)的秘密重新牽扯出來,豈非引火燒身,為我寨招來滅頂之災(zāi)?守護,有時也意味著‘沉默’?!渡袝酚性疲骸螂u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度的‘動’,或許會帶來不必要的紛擾?!?
這是基于現(xiàn)實安危與古老智慧的審慎,是守護者對族群生存的終極負責(zé)。
黛迎著他的目光,知道最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她必須給出一個足以說服他的理由,一個超越個人、甚至超越單一文明界限的理由。
“盤頭領(lǐng),您說的對,沉默有時是金?!摈斓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堅定,“但有一種危險,它的目標(biāo)并非一族一寨,而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文明、所有-->>的傳承,包括您族中口口相傳的‘星圖’,也包括我漢家汗牛充棟的典籍。它名為‘創(chuàng)世紀’,其‘方舟計劃’旨在清洗世間絕大多數(shù)人口,只保留它認可的極少數(shù)。他們追求的,不是一個多樣的、充滿生機的世界,而是一個單一的、被絕對控制的‘完美’地獄。到那時,任何‘沉默’的守護,都將失去意義,因為承載它們的土壤——人類文明本身,已被徹底毒化。”
她頓了頓,讓這些話的重量沉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我的叔祖公,以及與他立約的您的先人,他們所慮深遠,正是為了應(yīng)對可能降臨的、毀天滅地的災(zāi)難。他們想保存的,不是死的物件,而是活的、多樣的文明‘種子’,讓它們在災(zāi)厄之后,有機會重新萌發(fā)。這,才是‘星火散藏’的真意,才是‘守護之契’超越時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