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院角的枯草在寒風(fēng)中瑟縮,發(fā)出細碎的嗚咽,霜氣透過小屋破舊的窗紙滲進來,在地面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白,連空氣都帶著刺骨的涼。宋茜借著月光,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鞋底踩在結(jié)霜的石板上,幾乎聽不到半點聲響——張仙鳳和陳建業(yè)都已睡熟,只有西屋那扇緊鎖的門板,在夜色中像一道冰冷的屏障,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從衣襟里摸出一根細鐵絲,那是白天趁張仙鳳下地、秀紅引開鄰居視線時,偷偷從農(nóng)具上拆下來磨尖的。指尖捏著冰涼的鐵絲,宋茜的心臟怦怦直跳,她深吸一口氣,將鐵絲緩緩插進鎖孔,輕輕轉(zhuǎn)動。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宋茜嚇得渾身一僵,連忙停下動作,側(cè)耳聽著屋里的動靜。過了半晌,確認沒有驚醒任何人,才松了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板。
小屋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從窗紙的破洞鉆進來,投下幾縷微弱的光影。宋茜反手輕輕帶上門,借著微光摸索著走到炕邊,只見秀蘭蜷縮在炕角,身上裹著那件單薄的舊棉襖,肩膀還在微微顫抖,顯然是沒睡著。
“秀蘭?”宋茜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陣風(fēng)拂過,“是我,嫂子?!?
秀蘭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惶,看清是宋茜后,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濃重的疲憊和絕望。她沙啞著嗓子問:“嫂子,你怎么進來了?要是被娘發(fā)現(xiàn)了……”
“別怕,她睡熟了?!彼诬缭诳贿呑?,伸手握住秀蘭的手,只覺得那雙手冰涼刺骨,像握了一塊寒冰,“我給你帶了點吃的,還有件厚衣裳,你快穿上暖暖身子?!?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和一小包咸菜,又拿出一件半舊的棉襖——那是她嫁過來時,娘家給的為數(shù)不多的嫁妝,平時舍不得穿,一直壓在箱底。
秀蘭沒有立刻去接,只是怔怔地看著宋茜,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宋茜的手背上,燙得驚人?!吧┳?,沒用的,就算你給我送再多吃的,娘也不會松口的。我哥也勸我,他說趙老三家里條件好,讓我別不知好歹。”
宋茜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把饅頭和棉襖塞進秀蘭手里,輕聲說:“先吃點東西,穿上衣裳,別凍壞了。你哥他……他也是被娘和家里的難處困住了,他不懂你的心思?!?
秀蘭拿起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著,眼淚卻越掉越兇。饅頭的麥香混著淚水的咸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她卻嘗不出半點滋味。她想起小時候,嫂子還沒嫁過來,娘總是把好吃的都留給哥哥,她和秀紅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想起嫂子嫁過來后,偷偷給她和秀紅塞糖,教她們繡花認字,告訴她們女孩子也能有自己的夢想;想起自己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只要努力學(xué)手藝,就能擺脫被安排的命運,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在母親和哥哥眼里,她終究只是個用來換彩禮的物件。
宋茜看著她憔悴的樣子,心里像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偷偷送吃的只能解燃眉之急,趙老三的彩禮很快就要送來了,到時候張仙鳳肯定會強行讓秀蘭拜堂,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沉默了許久,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湊近秀蘭,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急切和試探:“秀蘭,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嫁給趙老三,咱跑吧?!?
“跑?”秀蘭拿著饅頭的手猛地一頓,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取代。她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嫂子,跑了也會被抓回來的。這村里村外,都是娘認識的人,我們就算跑出去,也跑不遠?!?
宋茜的心沉了下去,但還是不死心地說:“我們可以往鎮(zhèn)上跑,或者去鄰縣。我之前跟鎮(zhèn)上藥鋪的掌柜打聽了,鄰縣有個紡織廠,招女工,只要肯干活就能有工錢。我們跑出去,找份活干,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再也不回來,她們就找不到我們了?!?
她一邊說,一邊描繪著未來的圖景,語氣里帶著一絲憧憬:“到了那里,你可以繼續(xù)學(xué)繡花,甚至可以進紡織廠學(xué)織布,賺了錢,我們租個小房子,你想認字,我教你;你想繡花,我陪你。再也沒有人逼你嫁人,再也沒有人把你當(dāng)換彩禮的物件,我們可以為自己活一次?!?
秀蘭靜靜地聽著,眼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燭火。她不是沒有想過逃跑,無數(shù)個被鎖在屋里的夜晚,她都幻想著能逃離這個牢籠,去看看嫂子說的外面的世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蛇@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滅了。
她放下饅頭,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恐懼:“嫂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不敢。村里的王二丫,你還記得嗎?她當(dāng)年就是不愿意嫁給鄰村的老光棍,偷偷跑了出去,結(jié)果還沒到鎮(zhèn)上,就被她爹和幾個親戚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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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后,她爹把她吊在房梁上打,打得遍體鱗傷,還說要打斷她的腿,讓她再也跑不了。沒過幾天,就強行把她嫁給了那個老光棍。聽說她嫁過去之后,日子過得生不如死,老光棍喝醉了就打她,她婆婆也整天磋磨她,不到一年,就瘦得不成樣子,眼神都木了,跟個活死人一樣?!?
秀蘭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掉得更兇了:“還有鄰村的李家丫頭,跑出去之后,被人販子拐走了,賣到了更遠的山里,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生了好幾個孩子,再也沒能回來。她娘后來后悔得直哭,可又有什么用呢?”
這些事,宋茜也聽說過。在這個封建保守的小地方,女孩子逃跑是天大的罪過,不僅會被家人打罵,還會被村里人戳脊梁骨,說她“傷風(fēng)敗俗”“不知廉恥”。而那些逃跑失敗的女孩子,最終的下場往往比之前更慘,要么被強行嫁給更差的人家,要么被家人磋磨得沒了半分精氣神。
宋茜的心里充滿了無力感,她知道秀蘭說的是事實,可她還是不愿意放棄:“我們可以小心點,走小路,避開村里人。我攢了一點錢,雖然不多,但足夠我們?nèi)ム徔h的路費和幾天的生活費了。只要到了鄰縣,進了紡織廠,我們就安全了?!?
“不安全的。”秀蘭搖了搖頭,“娘肯定會發(fā)動所有親戚朋友去找我們,就算我們到了鄰縣,也遲早會被找到。到時候,娘肯定會更生氣,她不會再讓我學(xué)繡花,不會再讓我認字,甚至可能會立刻把我嫁給趙老三,連一點緩沖的余地都沒有。說不定,她還會遷怒于你和秀紅,你們怎么辦?”
提到秀紅,宋茜的心里又是一緊。秀紅才十三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天真爛漫,一直跟在她和秀蘭身后,把她當(dāng)成主心骨。如果她帶著秀蘭跑了,張仙鳳肯定會把怒火撒在秀紅身上,說不定還會早早地把秀紅也嫁出去,給陳建業(yè)換彩禮。
她不能這么自私,不能為了救秀蘭,就把秀紅推向火坑。
秀蘭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說:“嫂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秀紅??晌覀冋娴呐懿涣耍@就是我們的命。女孩子家的命,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這不是你的命!”宋茜猛地提高了聲音,又趕緊壓低,眼里滿是不甘和憤怒,“秀蘭,命運是可以自己選的!我們不能就這么認命!你還這么年輕,還有很多機會,不能就這么被毀掉!”
“可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毙闾m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一潭死水,“娘和哥哥都不會放過我,村里的人也不會幫我。我就算跑出去,也沒有地方可去,沒有活路可走。與其被抓回來更慘,不如就這樣吧,或許……或許嫁過去之后,日子也沒有我想的那么糟?!?
宋茜看著她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心里疼得無以復(fù)加。她知道,秀蘭說的“或許”,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趙老三的娘有多刻薄,之前的媳婦有多慘,村里人人都知道,秀蘭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被逼到了絕境,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