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在顧懷面前坐下。
來人約莫四十許年紀,面容清瘦,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直裰。
“我是江陵縣衙的師爺,姓王,”他說,“奉縣尊之命,來見公子。”
顧懷放下茶杯,微微頷首:“有勞王師爺?!?
王師爺?shù)哪抗庠陬檻涯樕贤A羝?,像是要透過那層讀書人的皮囊,看清內(nèi)里的虛實。
“公子,信與東西,縣尊都已看過?!?
“說吧,公子,意欲何為?”
顧懷心中明白,這是一場試探。
一場將顧懷擺在“獻寶求官”、“投機鉆營”之流位置上的試探。
若顧懷順著他的話頭,開始求些什么,大概他會直接轉(zhuǎn)身就走。
所以顧懷只是微微搖頭:“并無他意,只是偶然得知縣尊大人有心整頓鹽務(wù),卻無力著手,所以想要為縣尊大人解憂而已?!?
“哦?公子信中語焉不詳,只雅物,卻不知,欲以何策獻于縣尊?”
“學(xué)生確有一些淺見,關(guān)乎江陵鹽政利弊,乃至縣尊大人日后施政之暢阻,”顧懷語氣從容,“只是其中關(guān)竅,非面陳不能盡?!?
兩人目光交匯片刻,王師爺眼底深處那點審視淡去些許,臉上的倨傲和試探也盡數(shù)消失,擠出了一絲笑容:
“東翁正在書房等候,他老人家,最喜的便是有才學(xué)的后進?!?
王師爺引著顧懷,走的并非正門,而是繞過小半個府衙,從一扇不起眼的側(cè)門悄無聲息地進入。
廊廡深邃,燈火稀疏,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
書房內(nèi),滿墻的藏書、古樸的端硯、空氣中彌漫著上等線香的清冷味道。
這股味道,便是“清流”所追捧的體面了。
一個身著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端坐于書案后,眉宇間鎖著一股藏不下去的沉郁與疲憊。
江陵縣令,陳識。
“學(xué)生顧懷,拜見縣尊大人?!鳖檻焉锨皫撞?,依著禮數(shù),深深一揖。
陳識沒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任由那沉默蔓延了幾個呼吸,方才緩緩開口:
“起來吧?!?
他隨手拿起案頭那封顧懷親筆所書的拜帖,輕輕掂了掂,又放下。
“聽你自稱學(xué)生,是讀書人?”
“是,曾苦讀數(shù)年,略通經(jīng)義。”
陳識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論語集注》,翻開一頁,淡淡道:“‘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此句,何解?”
這是考校。
顧懷沉默片刻,心中了然--這是讀書人之間的身份考校。
陳識以清流身份自傲,所以必須先確認他顧懷到底是真的士人階層,還是一個懂點手藝、卻妄圖登堂入室的“匠人”。
兩個答案會帶來兩種截然不同的對話。
顧懷微微垂首,沒有哪一刻他會如此感激那些腦海里多出來的記憶:
“回大人。學(xué)生淺見,此句非是圣人以‘義利’二字將君子小人一分為二,而是闡明二者所見不同。君子行事,以‘道義’為先;小人逐利,以‘私利’為重?!?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然而,亦有不悖于‘義’的‘利’。如利國利民之利,此等利,關(guān)乎天下蒼生,關(guān)乎朝廷稅賦,君子亦當取之,非如此,不足以行‘義’?!?
陳識動作一頓,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審視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這番見解,不落俗套,且暗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你倒是伶俐。”陳識神色稍緩,確認了顧懷讀書人的根腳,他放下了書。
然而,屋內(nèi)的氣氛剛剛緩和,陳識的臉色又驟然一沉,語調(diào)變得沉冷嚴厲:
“顧懷,你既知‘義利’之辨,可知私制鹽鐵,乃國朝大忌!憑此一條,本官便可拿你下獄,你可知罪?”
官威如山,伴隨著話語猛地壓了下來--考校之后,便是以勢壓人。
顧懷再次躬身,姿態(tài)放得很低,但語氣依舊平穩(wěn):
“學(xué)生惶恐,大人明鑒,學(xué)生此舉,實為自救,亦是為獻于大人。”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誠:“不敢隱瞞大人,學(xué)生因此物,已惹來殺身之禍,城中鹽梟劉全,覬覦此法,逼迫學(xué)生,限期十日,需交出一千斤此等品質(zhì)的精鹽?!?
十日,一千斤?
陳識的瞳孔微微收縮,饒是他再能克制,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呼吸也猛地一促!
他作為縣令,太清楚一千斤雪花鹽,在如今這個亂世,代表著怎樣滔天般的巨利!
而這,還僅僅只是十天的產(chǎn)量?
一絲貪婪與心動,從他眼中一閃而過。
顧懷將他的細微反應(yīng)盡收眼底,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激憤與無奈:
“縣尊大人欲整頓江陵鹽務(wù),無非‘平官鹽之價、抑私鹽之患、足朝廷之稅’三事而已?!?
“然而如今官鹽苦澀,民怨沸騰,方使私鹽大行其道,鹽稅年年虧空,學(xué)生思來想去,此等數(shù)量的上好精鹽,此等煉制之法,何不將其盡數(shù)獻于縣尊大人?使官鹽充足,品質(zhì)皆如此物,民必樂購,鹽稅何愁不足?此乃利國利民之策,亦是縣尊安定地方、彰顯政績之實基!”
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更低:“屆時,豈不遠勝于落入劉全之手,反為其背后之人,增添抗衡大人的籌碼?”
陳識沉默了,書房內(nèi)只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背后之人?”他聲音嚴厲,還沒有被顧懷描述的前景完全沖昏頭腦,“你指什么?”
“縣尊大人,我們都是讀書人?!卑察o了片刻,顧懷才說道。
“讀書人向來以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為己任,就比如縣尊大人您寒窗苦讀,一朝高中,外放江陵為官,難道就沒有想過于亂世中建功立業(yè),護佑百姓么?”
陳識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
“想必是想過的,”顧懷繼續(xù)說道,“但讀書人的理想,和現(xiàn)實往往會形成慘烈的對比,您摩拳擦掌,胸懷壯志,等到了江陵,才發(fā)現(xiàn)一個只會舞刀弄槍、粗鄙不堪的縣尉居然能掌控武備,上瞞朝廷,下壓黎庶,致使大人諸多利民政令,難出這縣衙之門!江陵百姓只知縣尉而不知縣令,難道您就不憤怒么?您就不想撥亂反正,真正地拿回本就該屬于您的權(quán)力,去在這亂世里,造福一方么?”
陳識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病,也是他最大的恥辱。
火候差不多了。
顧懷輕輕一笑,語氣極淡,話語卻如冰錐般刺入陳識的心防:“彼輩貪婪無度,今日可縱容姻親販售私鹽,侵吞國帑,明日難道就不會為更大的利益,行更悖逆之事嗎?學(xué)生近來于市井聽聞,江陵周遭烽煙又起,流寇漸成氣候,叛軍亦有卷土重來跡象”
“值此危局,縣尊真的愿意將這滿城安危,將您自己的身家性命,盡數(shù)托付于他人之手嗎?!須知縣尉縱親販私,已是重罪,若再能探得其’勾連義軍、圖謀不軌’之實證”
“夠了!”
陳識猛地低喝一聲,胸口微微起伏,他死死盯著顧懷,仿佛要將這個書生徹底看穿。
他失態(tài)了。
雪花鹽的實利,鹽稅大增的政績,被架空權(quán)力的屈辱,以及對自身和城池安危的深層恐懼這些被他藏起來的情緒在顧懷的話語中,被一點點搬到臺面上,在他此刻的心中激烈交戰(zhàn)。
他渴望那觸手可及的鹽利和政績,更渴望奪回屬于自己的權(quán)柄。
但一想到縣尉在地方的經(jīng)營,想到那可能帶來的反噬和風(fēng)險
他臉上的掙扎之色越來越濃,最終,所有的沖動都化為一聲充滿無力感的長嘆。
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氣,靠回椅背,聲音帶著疲憊和優(yōu)柔寡斷:
“一千斤鹽,與制鹽之法若真能如期獻上,于國于民,確是有功本官可以為你周旋,保你在此事上無恙?!?
他停頓了一下,回避了顧懷的目光:“但是,縣尉之事,關(guān)乎一縣安定,非同小可!無有真憑實據(jù),豈可輕豈可輕動?此事此事牽扯太大,還需從長計議,萬不可操之過急!”
顧懷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一縣之主,在面對如此清晰的利弊,如此巨大的誘惑與危機時,仍然選擇了最保守、最怯懦的道路。
顧懷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了然。
在李易帶回關(guān)于他的消息時,顧懷就已經(jīng)有所預(yù)料。
這個人,絕不可倚為干城,更不可寄望其能主動破局。
他不會也不敢動手,自己必須將刀柄塞到他手里,逼著他去捅!
引出縣令貪婪然后坐收漁翁之利的希望徹底湮滅,顧懷的思路反而變得異常清晰。
他不再糾纏,臉上甚至重新浮現(xiàn)出那種屬于讀書人的、溫和而略帶感激的神情,深深一揖:
“學(xué)生,拜謝縣尊回護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