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總是來得干脆利落。趙啟明被帶走的當(dāng)晚,一場冷雨便不期而至,沖刷著這座古老都城的青磚灰瓦,也仿佛要將附著在某些角落的塵埃與污垢,一并洗凈。
麗江的陽光,則一如既往地慷慨。玉龍雪山的峰頂,在澄澈的藍天映襯下,閃耀著圣潔的光芒。黑龍?zhí)豆珗@里,那張四人合影的復(fù)制品,被阿哲掛在了工作室最顯眼的位置。照片里,每個人都笑得輕松而明亮,與窗外的雪山倒影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寧靜而美好的畫卷。
然而,蘇硯知道,平靜的湖面下,暗流從未真正平息。趙啟明這只“螳螂”,雖已折翼,但他身后那張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否會就此罷休?那個匿名捐贈的“一個億”,又究竟是善意的援手,還是另一場博弈的入場券?
她坐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普洱茶。陸時衍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她,將一杯熱牛奶遞到她手中。
“還在想北京的事?”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能撫平人心的力量。
蘇硯接過牛奶,溫?zé)岬挠|感從指尖蔓延開來?!摆w啟明倒得太快,也太容易了?!彼久?,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的雪山上,“他就像一根藤蔓,依附在一顆大樹上。藤蔓斷了,大樹……真的會無動于衷嗎?”
陸時衍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蘇硯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趙啟明能坐上華夏文化遺產(chǎn)保護基金會理事長的位置,背后必然有強大的勢力支撐。如今他身陷囹圄,他背后的那些人,不可能不有所動作。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彼站o手臂,將她更深地納入懷中,“我們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主場。在這里,他們想動手,也得掂量掂量?!?
蘇硯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身上的溫度和熟悉的氣息,心中稍安。她點了點頭,將那些紛亂的思緒暫時壓下。無論如何,當(dāng)下的平靜,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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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跡工作室”收到了那筆匿名捐款后,整個項目團隊都陷入了短暫的錯愕與狂喜之中。原本因為趙啟明的覬覦而被迫放緩的“茶馬古道”項目,瞬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推動力。資金的充裕,讓他們可以聘請更頂尖的技術(shù)團隊,購買更先進的設(shè)備,并將項目的規(guī)模和深度,再次提升了一個檔次。
阿哲和林琛,作為項目的直接負責(zé)人,忙得腳不沾地。他們一邊要與各方技術(shù)團隊對接,一邊要規(guī)劃后續(xù)的實地采風(fēng)路線,還要處理因項目擴大而帶來的各種瑣碎事務(wù)。雖然辛苦,但兩人眼中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這是屬于他們的事業(yè),正一步步走向輝煌。
陸時衍則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他那本關(guān)于“法律與人心”的新書上。趙啟明事件,為他提供了極其鮮活的案例。他試圖從法律、道德、人性等多個維度,剖析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力求精準(zhǔn)而深刻。
蘇硯的生活,似乎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她每天除了處理工作室的一些核心事務(wù)外,更多的時間,是泡在圖書館和檔案館里,查閱關(guān)于茶馬古道的歷史文獻。她想要為vr應(yīng)用的劇本,注入更多真實而動人的細節(jié)。那些泛黃的紙頁,那些塵封的往事,像一劑良藥,暫時撫平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
日子,在忙碌而有序中,悄然滑過。
直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打破了這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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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陽光正好。蘇硯正窩在工作室的閱讀角,翻閱一本關(guān)于納西族東巴文化的古籍。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一個來自北京的陌生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是蘇硯小姐嗎?”電話那頭,是一個蒼老而沉穩(wěn)的男聲,聽不出情緒。
“是我。請問您是?”蘇硯坐直了身體。
“我是誰并不重要。”對方說,“重要的是,我有一樣?xùn)|西,或許是你感興趣的。關(guān)于趙啟明,也關(guān)于……你父親?!?
蘇硯的心,猛地一跳。她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澳敫墒裁??”
“別緊張,蘇小姐?!睂Ψ降恼Z氣,依舊平緩,“我只是一個……故人。我想和你見一面,當(dāng)面談?wù)?。地點你來選,只要不在北京?!?
蘇硯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她幾乎可以肯定,對方不是敵人。如果是趙啟明背后的勢力,絕不會用這種近乎“拜訪”的方式來找她。那么,他口中的“故人”,又是指誰?他手里,又有什么關(guān)于她父親的東西?
“好?!彼芸熳龀隽藳Q定,“地點我來定。三天后,麗江古城,‘云雪堂’咖啡館?!?
“可以?!睂Ψ酱饝?yīng)了,“我會準(zhǔn)時到?!?
電話被掛斷,聽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蘇硯卻久久沒有放下手機,她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陸時衍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這副失神的樣子。
“怎么了?”他走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手。
蘇硯將剛才的電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陸時衍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耙粋€自稱‘故人’的陌生老頭,從北京打來電話,說有關(guān)于趙啟明和你父親的東西?”他分析道,“聽起來,不像是個騙局?!?
“我也是這么想的?!碧K硯點頭,“他既然能查到我的號碼,又能說出這些話,就一定不是空穴來風(fēng)。”
“那你想去見他嗎?”
“必須去?!碧K硯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這或許是我了解父親,了解當(dāng)年真相的最后一個機會了?!?
陸時衍看著她,沒有勸阻。他知道,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jié)。否則,它會像一根刺,永遠扎在蘇硯的心里。
“我陪你去?!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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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麗江古城,五一街。
“云雪堂”咖啡館,是阿哲開的一家小眾咖啡館,位于一條僻靜的小巷里。店里裝修風(fēng)格簡約而溫馨,主打手沖咖啡和雪山景觀。因為位置偏僻,所以客人不多,正好適合見面。
蘇硯和陸時衍,提前半小時到了咖啡館,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他們點了一壺普洱茶,靜靜地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午后的陽光,透過木格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點整,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戴著一頂同色系禮帽的老人,推開了咖啡館的門。他看起來七十歲上下,身形清瘦,背脊挺直,臉上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深邃。
他的目光,在店內(nèi)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蘇硯和陸時衍的身上。
他徑直走了過來,在他們對面坐下。
“蘇小姐,陸律師?!彼_口,聲音與電話里一樣,沉穩(wěn)而蒼老。
“您是?”蘇硯問。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陳,陳國棟?!彼f,“曾經(jīng),是周明誠的……上司?!?
空氣,瞬間凝固了。
蘇硯和陸時衍,都驚訝地看著他。
周明誠的上司?那豈不是……
陳國棟似乎看出了他們的疑惑,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和苦澀。“很驚訝?沒錯,我曾經(jīng)是國資委下面一家投資公司的負責(zé)人。周明誠當(dāng)年的很多項目,都是通過我審批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信封:“這里面,是周明誠當(dāng)年行賄我的部分記錄,以及……一些他親口承認,逼死你父親的錄音?!?
蘇硯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死死地盯著那個信封,仿佛它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你……為什么要給我們?”她問,聲音有些發(fā)抖。
“為什么?”陳國棟重復(fù)了一遍,他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發(fā)紅的眼睛,“因為我快死了?!?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肺癌,晚期?!彼猿暗匦α诵Γ搬t(yī)生說,我最多還有半年時間。人之將死,其也善。我這一生,做過不少錯事。收受周明誠的賄賂,是他其中之一。這些年,我過得并不安穩(wěn)。那些錢,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夜不能寐。”
他看著蘇硯,眼神里,帶著一絲愧疚和懇求:“我知道,我無法彌補我犯下的罪過。但我希望能在我死之前,做一件正確的事。這些證據(jù),或許能讓你……心里好受一些。”
他將信封,推向蘇硯。
蘇硯沒有立刻去拿。她看著眼前這個垂暮的老人,心中五味雜陳。她恨他,因為他間接導(dǎo)致了父親的悲劇。但她又有些同情他,一個被癌癥宣判了死刑,又被愧疚折磨了半生的老人。
最終,她還是拿起了那個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似乎裝著很多東西。
“陳老,”她開口,語氣復(fù)雜,“謝謝您?!?
陳國棟擺了擺手:“不用謝我。這是我欠你們的?!彼酒鹕?,“我該走了?!?
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陳老,”蘇硯叫住了他,“您……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陳國棟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回北京,等死。不過在那之前,我會去一趟紀(jì)委,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代清楚。這是我……最后的贖罪?!?
說完,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孤單而蕭索,很快便消失在了古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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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里,一片寂靜。
蘇硯和陸時衍,看著桌上的那個牛皮紙信封,誰也沒有動。
許久,陸時衍才伸出手,打開了信封。
里面,果然是一疊厚厚的文件。有銀行的轉(zhuǎn)賬記錄,有周明誠親筆寫的“感謝信”,還有幾盤老舊的錄音帶。
陸時衍拿起其中一份“感謝信”,上面是周明誠那熟悉的字跡。
“陳老,此次項目多虧您照拂,區(qū)區(qū)五十萬,不成敬意,望笑納。蘇xx之事,已按您指示處理妥當(dāng),他日必有重謝……”
陸時衍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蘇硯湊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扶住桌子,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
這就是證據(jù)。
比周薇提供的,更加直接,更加血腥的證據(jù)。
她的父親,不僅被周明誠視為“隱患”,更是被他背后的利益集團,視為必須“處理”掉的絆腳石。
“畜生!”陸時衍狠狠地將文件摔在桌上,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蘇硯沒有說話。她將那些文件,一份一份地收起來,重新裝進信封。她的動作很慢,但很穩(wěn)。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我們回去?!彼f,聲音平靜得可怕。
陸時衍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擔(dān)憂。他知道,這一次的真相,比上一次,更加殘酷。它摧毀的,不僅是周明誠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一個令人絕望的黑色鏈條。
他握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塊冰。
“蘇硯……”他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蘇硯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沒事?!彼f,“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