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更大了。
原本只是淅淅瀝瀝敲打著車窗的雨絲,此刻已經(jīng)演變成了傾盆之勢。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被雨刮器急促地左右推開,發(fā)出“唰唰”的聲響,像是某種不耐煩的催促,又像是命運在耳邊沉重的喘息。
轎車在積水的路面上飛馳,輪胎碾過路面的積水,發(fā)出“嘩啦”的水聲,車頭的燈光在雨幕中切割出兩道昏黃而模糊的光柱,照亮了前方不遠(yuǎn)處那座如同巨獸般蟄伏在雨夜中的建筑――云頂閣。
買家峻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微微晃動,但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卻像是一塊磐石,緊繃而堅硬。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與狡黠,此刻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靜的眼眸。
車內(nèi)很安靜,只有雨刮器單調(diào)的節(jié)奏聲和引擎低沉的轟鳴。但這寂靜對于買峻來說,卻如同虛設(shè)。他的世界里,此刻正上演著一場無聲卻驚心動魄的風(fēng)暴。
陳國棟的笑容,毫無預(yù)兆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那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總是板著臉、不茍笑的“老爹”陳國棟,而是一個帶著幾分欣慰、幾分釋然,甚至可以說是……解脫的笑容。那個笑容出現(xiàn)在陳國棟倒下的前一秒,他看著買峻,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了那個笑容,然后便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再也沒能起來。
緊接著,是張建國的背影。
那個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佝僂著背,在昏暗的路燈下踽踽獨行的背影。買峻記得,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這個背影。那時候他總是嫌棄這個背影太過落魄,太過平庸,甚至?xí)乱庾R地放慢腳步,不愿與之并肩。直到后來他才知道,這個看似落魄的背影,曾經(jīng)是何等的挺拔,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而那個背影之所以會變得佝僂,是因為它默默地為他扛下了太多太多本不該由他承擔(dān)的重?fù)?dān)。
然后,是林曉萍日記里的文字。
那些娟秀而略顯稚嫩的字跡,此刻仿佛都活了過來,在買峻的腦海中跳躍、重組,拼湊出一個他從未真正了解過的、充滿了愛與犧牲、痛苦與掙扎的世界。那些文字像是一把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過往歲月的偽裝,讓他看到了那些被刻意隱藏的真相。原來,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給他遞上熱牛奶的“媽媽”,在每一個深夜里,也會因為無法說的秘密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淚濕枕巾。
最后,定格在他腦海中的,是陳雨那純凈的眼神。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是一汪從未被污染過的山泉,倒映著世間最純粹的善意與信任。她什么都不知道,卻又好像什么都明白。她從不曾追問過買峻那些超出常理的事情,只是默默地陪伴,默默地支持,用她那雙純凈的眼睛,給予他最堅定的力量。每當(dāng)他在黑暗的邊緣掙扎,快要迷失自我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這雙眼睛,內(nèi)心深處就會涌起一股暖流,將那些冰冷的黑暗驅(qū)散。
“呼……”
買峻猛地吐出一口濁氣,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他一直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得發(fā)白,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膩而冰涼。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車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厚重的雨幕中被拉扯、變形,變成了一條條模糊而迷離的光帶,像是星河倒懸,流淌在人間。這景象瑰麗而虛幻,卻讓買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盯住了前方。
那座名為“云頂閣”的建筑,已經(jīng)近在咫尺。
它那獨特的塔尖,刺破了濃重的雨云,直指漆黑的夜空,像是一柄淬滿了毒液的利劍,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無論那頂樓之上,究竟藏著什么驚天的秘密。
無論那扇門后,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
也無論,他即將面對的,是怎樣的背叛與殘酷。
他都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些已經(jīng)倒下的人,為了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也為了他自己,那個在謊與迷霧中掙扎了二十多年的“買家峻”。
二
“吱――”
刺耳的剎車聲劃破雨夜的寂靜。
黑色的轎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云頂閣那氣勢恢宏的鎏金大門前。車門打開,一把巨大的黑傘瞬間撐開,為買峻遮住了漫天的風(fēng)雨。
他走下車,雨水打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戰(zhàn)鼓,擂在他的心上。
云頂閣的門前,空無一人。
這座平日里冠蓋云集、紙醉金迷的頂級會所,在這樣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顯得格外冷清與詭異。只有門廊下那幾盞長明燈,散發(fā)著昏黃而幽冷的光,將買峻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顯得有些孤寂。
他沒有絲毫猶豫,邁開腳步,徑直走向那扇緊閉的大門。
大門并沒有上鎖,在他推力的作用下,發(fā)出“嘎吱”一聲輕響,緩緩打開。一股混合著名貴木材、陳年煙草與淡淡香水味的復(fù)雜氣息,撲面而來。
大廳里,光線昏暗,只有幾盞壁燈亮著,勉強照亮了四周的輪廓。巨大的水晶吊燈沒有開啟,穹頂隱沒在黑暗之中,顯得深邃而壓抑。
“有人嗎?”
買峻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顯得有些突兀。
沒有人回應(yīng)。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在空曠的空間里不斷地碰撞、消散。
這反常的寂靜,讓買峻的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他收起雨傘,隨手靠在門邊,然后邁步向大廳中央走去。腳下是柔軟而厚實的波斯地毯,將他的腳步聲完全吸收,整個世界安靜得可怕。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電流聲,從大廳角落的電梯間方向傳來。
買峻的眼神一凝。
他循著聲音望去,只見那部通往頂樓的專屬電梯,指示燈正閃爍著詭異的紅光。電梯門虛掩著,露出一道漆黑的縫隙,仿佛一頭巨獸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正靜靜地等待著獵物的進(jìn)入。
買峻緩緩地走到電梯前,看著那道縫隙。
他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氣流正從縫隙中涌出,帶著一股陳腐的、像是地下室里才會有的潮濕氣味。
他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電梯門。
電梯內(nèi)部空無一人,只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他此刻略顯疲憊卻眼神銳利的臉龐。電梯的控制面板上,只有一個按鈕是亮著的――那是頂樓的按鈕,一個用暗金色打造的、雕刻著繁復(fù)花紋的“∞”符號。
無限。
或者,是終點。
買峻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指,按下了那個按鈕。
“叮――”
一聲清脆的鈴響,電梯門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轎廂開始平穩(wěn)地上升,速度越來越快,失重感讓買峻的耳膜微微鼓脹。
他靠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閉上眼睛,腦海中飛速地回想著所有與云頂閣有關(guān)的線索。陳國棟留下的那個加密硬盤,張建國臨終前含糊不清的囈語,林曉萍日記里提到的那個“在云端之上等待的人”……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這里,指向了這個即將到達(dá)的頂樓。
電梯上升的速度,似乎比他預(yù)想的要快得多。
“叮――”
又是一聲鈴響,電梯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門開了。
買峻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奢華的、充滿現(xiàn)代感的頂層套房。而是一條長長的、昏暗的走廊。
走廊的兩側(cè),是斑駁的、泛著青灰色的墻壁,墻皮有些地方已經(jīng)剝落,露出了里面暗紅色的磚塊。地面上鋪著的,也是那種老式的、帶著六角形花紋的水磨石地磚,縫隙里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這里,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云頂閣的頂樓,更像是一個被廢棄了許久的、老舊的療養(yǎng)院或者醫(yī)院的走廊。
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道,混雜著灰塵與霉味,撲面而來。
買峻皺了皺眉,邁步走出了電梯。
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響起,顯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了看,走廊的兩側(cè),是一扇扇緊閉的、刷著綠色油漆的木門。門上都掛著一個小小的銅牌,上面刻著數(shù)字編號。
他走到最近的一扇門前,上面的銅牌上刻著“07”。
他伸出手,輕輕推了推門。
門沒有鎖,應(yīng)聲而開。
房間里一片漆黑,他摸索著找到了墻上的開關(guān),“啪”的一聲按了下去。
昏黃的燈光亮起,照亮了房間的全貌。
這……是一個病房。
一張簡陋的鐵架床,一張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幅已經(jīng)褪色的、畫著風(fēng)景的油畫。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諝庵袕浡还筛訚饬业?、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味。
買峻的心沉了下去。
他退出了這個房間,又挨個查看了旁邊的幾間。
“06”、“05”、“04”……
每一間,都是和“07”一模一樣的病房??諢o一人,死氣沉沉,仿佛這里的時間,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停止了流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頂閣的頂樓,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個地方?
他加快了腳步,沿著走廊向前走去。他必須找到答案。
走廊似乎沒有盡頭,兩旁的病房編號在不斷地減小。從“07”到“03”,再到“01”。
當(dāng)他走到“01”號病房前時,他停下了腳步。
這扇門,和別的門都不一樣。
它沒有刷綠色的油漆,而是保留了原木的顏色,上面雕刻著繁復(fù)而精美的花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門上沒有銅牌,只有一個簡單的、用篆書寫成的“靜”字。
買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了那個黃銅打造的門把手。
冰冷。
他緩緩地轉(zhuǎn)動門把手,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