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的冬日,天空總是蒙著一層鉛灰。皇城大殿內(nèi),雖炭火充足,但兵部尚書崔嵩稟報的消息,卻讓在場的文武百官感到一陣寒意,比殿外呼嘯的北風更刺骨。
“陛下,”崔嵩手持玉笏,聲音沉重,“據(jù)各州郡及北疆最新統(tǒng)計,自平定石趙以來,陸續(xù)歸降、收編的各族士卒,總數(shù)已達三十五萬余眾。其中,羯族約十萬,匈奴族約十五萬,鮮卑族約十萬。目前,這些降卒大多集中安置在北疆三鎮(zhèn)及中原腹地的滎陽、鄴城大營、河內(nèi)等六處主要軍營?!?
他頓了頓,眉頭緊鎖,繼續(xù)道:“為便于管理,避免沖突,目前皆采用胡漢分營駐扎之策。然……此法雖暫保平安,隱患卻日益深重。各營之間,涇渭分明,互不往來,甚少交流。因語、習俗、過往仇怨,摩擦日增。上月,滎陽大營便因糧草分發(fā)之事,爆發(fā)大規(guī)模胡漢士卒斗毆,雖經(jīng)彈壓,仍造成三名士卒身亡,十余人重傷,輕傷者數(shù)十。軍中氣氛,至今仍顯緊張?!?
龍椅之上,冉閔目光沉靜,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扶手,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岸窔鹨颍瑑H是糧草分發(fā)不公?”他開口,聲音在大殿中回蕩。
崔嵩苦笑一下,帶著幾分無奈:“回陛下,經(jīng)查,糧草分配數(shù)額實則一致,絕無偏袒。然……胡族降卒,尤其底層兵士,昔日于石趙軍中,常受克扣欺壓,養(yǎng)成猜疑之心。他們總覺漢人士吏會暗中盤剝,見漢軍營地炊煙似乎更旺,便先入為主,認定自身受虧待。幾句口角,積怨爆發(fā),遂成慘劇。此非個案,他處軍營,亦常有小規(guī)模摩擦,實乃……胡漢隔閡深入骨髓之象?!?
大殿內(nèi)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明白,這三十五萬降卒,若處理不當,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三十五萬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桶,足以將新生的大魏政權炸得粉身碎骨。
冉閔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殿下神色各異的臣工。他看到了擔憂,看到了畏懼,也看到了一些人眼中對胡虜根深蒂固的警惕與排斥。終于,他緩緩起身,聲音清晰而堅定,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分營而治,看似穩(wěn)妥,實則是筑墻自困!高墻之內(nèi),猜忌只會如野草滋生,仇恨只會隨時間發(fā)酵。今日隔一木柵,明日便需筑石墻,后日恐需挖深塹!如此下去,胡漢永為仇寇,大魏境內(nèi),永無寧日!”
他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宣布:“朕意已決!廢止分營之策,推行‘混編’!即日起,將三十五萬胡族降卒,全數(shù)打散,編入中原、北疆十二處主力軍營。每營以五千人為基準,胡漢士卒各占一半,同吃同住,同訓同戰(zhàn),一體對待!”
此一出,滿殿嘩然!
“陛下!萬萬不可啊!”崔嵩第一個出列反對,情緒激動,“胡虜性如豺狼,難以馴化!其心叵測,與漢卒混居一營,猶如引狼入室!日常摩擦必增,若遇有心人挑唆,頃刻間便是營嘯嘩變之禍!屆時如何收拾?三十五萬降卒若同時作亂,足以震動天下!陛下,三思而后行!”
“崔尚書此,未免過于危聳聽!”太尉李農(nóng)邁步出班,他身形魁梧,聲音洪亮,帶著久經(jīng)沙場的沉穩(wěn),“臣大半生都在行伍之中,深知軍中情誼,非生于營帳,而是鑄于戰(zhàn)場!士卒之間信任為何物?是能將后背托付之人!若永遠分隔,永遠視對方為異類,何來信任可?”
他轉(zhuǎn)向冉閔,拱手道:“陛下圣明!混編之策,看似行險,實為治本之道。唯有讓胡漢士卒朝夕相處,一同流汗,一同操演,乃至未來一同流血,方能在生死之間,消弭隔閡,認清彼此皆是袍澤兄弟!昔日秦能并六國,其軍中亦多六國之人,然軍令如山,賞罰分明,卒能用命。關鍵不在其出身,而在其能否融為一爐!臣,支持陛下之策!”
冉閔贊許地看了李農(nóng)一眼,隨即目光銳利地看向崔嵩及其他面露疑色的官員:“李太尉所,正是朕心中所想!風險,朕豈不知?但畏風險而固步自封,非立業(yè)之主所為!混編之后,朕將頒布最嚴軍紀:凡有蓄意挑起胡漢爭端、斗毆傷人者,無論緣由,無論胡漢,主犯立斬,從犯重責,其直屬長官,連坐治罪!朕要以嚴法廓清軍營,為融合掃平道路!”
他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此事,朕意已決!李太尉,混編具體細則,由你全權負責,明日便將章程呈報于朕。此外,朕要親赴滎陽大營,主持首次混編演訓,以為天下先!”
“臣,領旨!”李農(nóng)躬身應命,聲若洪鐘。
次日,李農(nóng)呈上的混編章程極為詳盡:不僅規(guī)定了各營胡漢比例、駐防輪換,還細化了共同訓練科目、統(tǒng)一的糧餉被服標準、一致的功過賞罰條例。更關鍵的是,在指揮體系上,創(chuàng)新地設置了胡漢雙主官制,每營設漢人校尉與胡人司馬各一員,共同執(zhí)掌軍務,互相制衡,亦需協(xié)同。
冉閔朱筆批準,隨即輕車簡從,直奔沖突最烈、也最具代表性的滎陽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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滎陽大營,坐落于一片開闊之地。時值寒冬,校場土地凍得堅硬。清晰地可以看到,整個大營被一道丈許高的木柵欄一分為二。東營旗幟多為漢字番號,操練時漢話口令此起彼伏;西營則多為胡族部落旗幟,人喧馬嘶,語各異。兩道炊煙升起,卻涇渭分明,仿佛兩條永不交匯的河流。柵欄兩側(cè)值守的士兵,即便無事,也常帶著警惕與審視的目光望向?qū)γ妗?
冉閔的御駕抵達,并未事先張揚。他身著常服,在李農(nóng)及營中主要將領的陪同下,徑直來到那道象征分隔與猜忌的木柵欄前。
“拆了它?!比介h指著柵欄,命令簡潔有力。
隨行將領一愣,但不敢違逆圣意。很快,一隊士兵拿著斧鑿上前。沉重的敲擊聲回蕩在營地上空,吸引了東西兩營所有士卒的目光。他們停下操練,聚攏過來,驚疑不定地看著那道隔絕了他們許久的壁壘,在皇帝的命令下,轟然倒塌。
木柵倒下,塵土飛揚。那一刻,東西兩邊的士兵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空氣仿佛凝固了。漢卒緊握了手中的長矛,眼神中帶著戒備;胡卒則繃緊了身體,手不自覺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無聲的對峙,比喧囂的爭吵更令人窒息。
冉閔面無波瀾,緩步登上臨時搭建的指揮高臺,接過親衛(wèi)遞上的銅皮喇叭,清朗而威嚴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校場:
“大魏的將士們!抬起頭,看看你們身邊的人!”他手臂一揮,劃過臺下所有士卒,“或許,你生于中原,長于田壟;或許,你來自草原,逐水草而居。你們的語不同,習俗各異,過往的經(jīng)歷,或許充滿了傷痛與仇恨!”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朕要告訴你們!那些驅(qū)使你們互相仇視、彼此廝殺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石趙的暴政,壓迫的不僅是漢家百姓,同樣也是爾等胡族子弟!你們的父兄,一樣被征發(fā)為奴,一樣倒在無謂的征戰(zhàn)中!漢家百姓的苦難,并非爾等所致;爾等部落的艱辛,亦非漢家百姓所愿!真正的仇人,是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暴君,是那些挑動紛爭以自肥的權貴!”
他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茫然、疑慮、或有所觸動的面孔:“如今,你們站在這里,身份只有一個——大魏的軍人!你們肩負的職責,也只有一個——護衛(wèi)大魏的江山,守護你們身后,那些渴望太平的家人,無論他們是漢是胡!”
“這道柵欄,”他指著地上碎裂的木料,“隔絕的不僅是營地,更是人心!從今日起,它不復存在!朕要你們混編一營,同鍋造飯,同帳而眠,同場操練!朕要你們在烈日下一起流汗,在戰(zhàn)場上并肩抗敵!朕相信,終有一日,你們會明白,身邊這個與你膚色不同、口音各異的人,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