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深處,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
花癡開與屠萬仞隔著三尺冰桌相對而坐,兩人之間唯一在動的,是那只黃銅暖爐里跳躍的微弱火苗――那是屠萬仞執(zhí)意要留下的,他說要親眼看著“花千手的兒子如何在極寒中崩潰”。
可此刻,崩潰的卻不是花癡開。
屠萬仞放在冰桌上的右手,五根手指正以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微微抽搐。那不是冷的顫抖,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失控――他的“煞氣”在被反向侵蝕。原本應(yīng)該順著冰桌傳導(dǎo)過去、凍結(jié)對手心智的陰寒氣息,此刻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熱墻,不僅寸步難進,反而被一絲絲地吸扯、消融、反哺回他自己體內(nèi)。
更可怕的是,他感覺那反哺回來的,不只是冰冷的“煞氣”,還有別的東西。
一些聲音。
“萬仞,這局讓給我,師傅說了,這次大賽該我上。”
“憑什么?你賭術(shù)不如我,熬煞不如我,就憑你是大師兄?”
“師弟,別爭了,我們……”
“閉嘴!”
那是三十年前的聲音。年輕的屠萬仞和師兄在師傅門外爭吵,為了一個參加“賭王大會”的名額。后來師兄“意外”失足落水,撈起來時手里還攥著半張濕透的賭牌。
屠萬仞的額頭滲出冷汗,汗珠剛一冒出就凝結(jié)成冰珠,掛在眉梢。他想搖頭甩掉那些聲音,但脖子僵硬得不聽使喚。
“屠爺,這批貨的賬……對不上啊?!?
“對不上就對了,該拿的拿,不該問的別問?!?
“可是花爺那邊……”
“花千手?呵,他太干凈了,干凈的人在這個圈子里活不長。”
那是十五年前。司馬空剛剛搭上“天局”的線,屠萬仞作為中間人,暗中轉(zhuǎn)移了一批從花千手賭場流出的、本該用于賑災(zāi)的賭金。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對著月亮說:“花千手,別怪我,要怪就怪你擋了太多人的財路。”
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
妻子的哭泣:“萬仞,收手吧,我們回老家種地去……”
女兒的質(zhì)問:“爸爸,為什么同學(xué)的爸爸都說你是壞人?”
師傅臨終前的嘆息:“你師兄那事……我其實知道?!?
還有最深處、最不愿意想起的那個雨夜――花千手渾身是血,靠在賭坊后巷的墻邊,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失望:“屠萬仞,賭術(shù)可以爭高低,但人心……不能拿去賭。”
“住口……都給我住口!”屠萬仞猛地睜開眼,雙目赤紅,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看向?qū)γ娴幕òV開。
那年輕人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姿勢:腰背挺直,雙手平放在膝上,眼睛半闔,呼吸綿長而均勻。冰窖里零下二十幾度的寒氣似乎對他毫無影響,甚至他坐的那塊冰面,竟隱隱有融化的跡象――不是被體溫融化,而是被一種更精純、更凝練的“氣”所消解。
那是什么?
屠萬仞終于明白了。那不是簡單的“熬煞”,不是比拼誰的意志更堅韌、誰能忍受更極端的痛苦?;òV開根本不是在“忍受”,他是在“轉(zhuǎn)化”――將外界的嚴寒、內(nèi)心的仇恨、過往的創(chuàng)傷,全部轉(zhuǎn)化為一種向內(nèi)的、淬煉自身的力量。
如同將百煉鋼,鍛造成繞指柔。
“你……你練的不是‘不動明王心經(jīng)’……”屠萬仞的聲音嘶啞,“花千手不可能教你這種……這種邪門的……”
花癡開緩緩睜開眼。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冰窖里,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暈,像是暗夜中點燃的燭火。
“屠叔。”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父親教我的第一課,是‘觀心’。他說,真正的賭徒,賭的不是牌,不是骰子,是人心。而要觀人心,先要觀己心?!?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屠萬仞抽搐的手指上:“這些年,我觀過很多人的心。貪婪的、恐懼的、狂妄的、怯懦的……但最讓我難過的,是那些被自己養(yǎng)出的‘煞’反噬的心。屠叔,你的‘煞氣’練得很好,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好??赡阒?,它為什么今天不聽你使喚了嗎?”
屠萬仞死死盯著他。
“因為‘煞’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毒蛇?!被òV開的聲音在冰窖里回蕩,帶著奇異的共鳴,“你每天喂它仇恨、嫉妒、背叛、殺戮……它長得越大,越離不開這些毒食??梢坏┠阌龅揭粋€人,這個人心里沒有這些東西――沒有對你的仇恨,沒有對過往的執(zhí)著,甚至沒有‘必須要贏’的執(zhí)念――你的‘煞’,就找不到可以啃噬的東西?!?
他微微向前傾身,暖爐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屠叔,我不恨你?!?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狠狠刺進屠萬仞的心臟。
“我知道父親是你殺的。知道那晚是你把他引到后巷,是你給了司馬空下毒的機會,最后也是你補了那一刀?!被òV開的語氣依然平靜,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但這些,我都不恨。”
“為什么?!”屠萬仞失控地吼道,震得頭頂?shù)谋怏湎?,“你為什么可以不恨?!花千手是你父親!他那么疼你!他……”
“因為他教我的最后一課,是‘放下’?!被òV開打斷他,“不是放下仇恨,是放下‘被仇恨支配的人生’。屠叔,你看看你自己――這三十年,你活得像個人嗎?你殺了師兄,背叛了朋友,出賣了良心,連妻女都離你而去。你得到了什么?司馬空許諾給你的榮華富貴?‘天局’給你的一點點施舍?還是這座冷得連鬼都不愿意來的冰窖?”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剝開屠萬仞層層包裹的偽裝,露出里面早已腐爛流膿的真實。
“我今日來,不是為了報仇?!被òV開站起身,冰面在他腳下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我是來替我父親,問最后一句話?!?
他走到屠萬仞面前,俯視著這個曾經(jīng)讓他夜夜噩夢的仇人。
“那晚,你補刀之前,父親最后說了什么?”
冰窖陷入死寂。
只有暖爐里火苗噼啪的輕響,和黃銅壺中茶水將沸未沸的咕嘟聲。
屠萬仞的嘴唇劇烈顫抖,那些被他封印了十五年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
雨夜。后巷。濃重的血腥味。
花千手靠在墻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血浸透了月白色的長衫。但他還活著,眼睛還睜著,看著站在陰影里的屠萬仞。
司馬空已經(jīng)走了,帶著得逞的獰笑。巷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屠萬仞握著刀,手在抖。他應(yīng)該立刻補上一刀,徹底了結(jié)。可當他走近,對上花千手的眼睛時,卻怎么也刺不下去。
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瀕死的絕望。只有一種深深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悲哀。
“萬仞?!被ㄇ珠_口,聲音很輕,被雨聲掩蓋了大半,“我知道……你會來?!?
屠萬仞的刀尖抵在他心口,卻遲遲沒有推進。
“我桌上……第三層抽屜……有個鐵盒……”花千手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溢出一股血沫,“里面……是你女兒的病歷……和一筆錢……夠她去京城……找薛神醫(yī)……”
屠萬仞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女兒……先天心疾……不是絕癥……”花千手艱難地呼吸著,“我打聽……三年了……薛神醫(yī)……能治……錢……我早備好了……本想……大賽后……給你……”
雨越下越大。
屠萬仞的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跪倒在泥水里,抓住花千手的肩膀,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為什么……你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