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跑出來扛大包,趕上了,江澈一時半會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原來在周邊這一帶的山海之間,躲藏的偷渡過來的黑戶,一點都不少。
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是從內(nèi)地來的,也有少量,來自其他東南亞國家。
關于港城對待偷渡者的政策,江澈只記得似乎是在七十年代的中后期,因為嚴重缺乏勞動力,有過一個“抵壘政策”——只要偷渡者能突破防線,進入市區(qū),接觸到親人或朋友,即可獲得合法居留權;反之,如果不幸在邊防范圍被截獲,則一律遣返。
這政策活像個闖關游戲,到80年代開始就取消了。
那這些人是什么情況?江澈不知道,好奇心起來,找了個一起扛包的內(nèi)地人,打聽了下。
穿著一件灰色襯衫的中年漢子抹把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江澈,不答,先問:“你滿十八歲了沒?”
“我二十了?!苯赫f。
“周歲?”
“周歲十九?!?
“那可惜了,再小年把都好?!睂Ψ秸f:“要是十八周歲以下,有親人在這邊,你準備好材料,還有可能申請那個什么,人道主義特赦,拿到居留權,否則就只能憑膽子,打黑工了,拿不到行街紙,抓到就遣返?!?
“哦,是這樣?!苯喊l(fā)現(xiàn)他說話條理十分清晰,像沒文化的,就隨口問了句:“老哥你原來在內(nèi)地做什么的?。俊?
“我?”對方苦笑一下,說:“我說我原來是單位副科長,你信不信?”
既然都這么說了,江澈當然說信,然后抬頭示意了一下周邊環(huán)境,笑一下說:“那就這樣的話,我覺得還不如被遣返回去呢?!?
對方錯愕看他一眼,說:“沒人跟你說過嗎?遣返回去可就是罪犯。而且過來這邊,少說也花了上萬塊吧,不賺回來,怎么回去?”
這些,江澈哪里知道,他合法來的,到期之前,屬于想故意被抓住遣返回去都不行的那種。雖然被鐘家人盯著關口,但也不是被通緝。
“熬吧,慢慢就適應了,找機會聯(lián)系下這邊的親人、朋友,然后等管得松的時候,進城打打黑工,要是查得緊的時候,像我一樣,膽子小的,就回這邊躲兩天,隨便找些活,總之賺的肯定比在老家多得多?!?
對方說完伸手拍了拍江澈的肩膀,頭一低,背一躬,沉默著咬牙繼續(xù)扛包去了……江澈發(fā)現(xiàn)他步履踉蹌。
中午飯有供饅頭,不精細,但個頭還行,可以拿簽籌去換。
江澈把三個人拿到的簽籌合一起,數(shù)了數(shù),最后六個人換了七個饅頭,給陳有豎倆,剩下的一人一個。
幾口把自己的饅頭啃完,江澈從小鋪討了些水喝,又接了一杯,一起送過去給冬兒她們。
分完給鐘家姐妹的饅頭,江澈拿著最后一個,坐到冬兒在地面給他擺好的石塊上,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說:“肉都吃不下了,這天都要容不下了的小冬兒……能吃得下干饅頭不?”
“比鹵肉飯好吃多了?!迸赃叄踔z頭狼吞虎咽的鐘家姐妹倆,鼓著腮幫子一齊搶答了一句。
所以說,人胃口不好,多半是慣的。
江澈心疼地看著她們手上那兩個已經(jīng)剩不到一半的“血汗饅頭”,心里想,這倆不能白養(yǎng)啊,回頭全得榨回來,多榨點……
滿心邪惡的念頭,被一聲脆生生的童聲打破。
“我吃得下呀,嘻,就是好大一個啊?!鼻瑑糊b牙,燦爛笑著說。
冬兒今天沒梳頭,發(fā)絲有些凌亂,抬手把亂發(fā)和劉海抹到一邊,小丫頭站起身來,走到坐著的江澈面前,比哥哥還高一點……
冬兒伸手挽起袖子,然后用自己白皙的小胳膊,輕輕把江澈面頰和額頭上殘余的汗水全都印干。
“全都是汗,哥哥,你下午走慢點。”她說。
“……嗯?!苯狐c了點頭,控制感動,把饅頭遞給她,說:“來,先吃?!?
“嗯?!倍瑑河昧艘宦?,點頭,雙手各一邊捏著饅頭,說:“真的好大啊?!比缓箨聛硪粔K,遞到江澈嘴邊,張嘴示范說:“啊?!?
這大概是江澈吃過最好吃的一塊饅頭了。
“嘖嘖,冬兒你這樣,鄭叔和你有豎哥哥可要吃醋了啊?!编崟浱稍诓贿h處的一塊石頭上,拿手臂枕著腦后,側頭過來,哀怨地說道。
“吃醋?”冬兒看他一眼,扭頭問江澈,“哥哥,什么是吃醋?”
“就是說冬兒對我特別好,你有豎哥哥和那個壞叔叔看著既羨慕又難過?!苯盒χ忉屃艘幌?。
“哦……”一邊點頭一邊長長的哦一聲,冬兒理解了,轉(zhuǎn)身站好,叮嚀說:“有豎哥哥,下午要背少一點,然后,鄭總叔叔……要加油?!?
鐘家姐妹笑起來,江澈和陳有豎互相看看,忍俊不禁。
看冬兒走到自己面前,陳有豎連忙先故意打了個飽嗝,說:“哎呀,我吃的好飽啊?!?
他這一面,江澈覺得要是臨州那些人看到了,得集體懵逼。
“那……”冬兒局促一下,無奈把掰下來的饅頭塞嘴里,小臉一邊鼓鼓的,上前拿起陳有豎肩膀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汗。
鐘家姐妹看著,滿眼的小星星,直恨不得自己剛剛也去扛包了。
“到我了沒???”鄭大爺躺在大石上,著急打趣說:“冬兒乖,快來給鄭叔捶捶肩膀、后背?!?
“嗯。”冬兒應聲,準備走過去。
江澈和陳有豎搶先一步,一人拎一邊胳膊,把鄭書記拖了一起。
“該去扛包了?!?
…………
裝卸貨物的工作并非時時都有,人多活少,下午兩點不到,船空了,今天的活也就到此為止了。
江澈三人一起排隊,把簽籌合一起算,扣掉工頭拿的兩成后,一共到手82塊。
他們從隊伍里出來的時候,剛剛說過話的那個灰襯衫中年男人從面前經(jīng)過,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拿了錢就趕緊走,別停留了?!?
話說完,人就走開了。
鄭忻峰錯愕一下,困惑問道:“怎么回事,咱們規(guī)矩錢不都已經(jīng)按例交了嗎?這還興搶的???”
陳有豎警覺地朝四方掃了一眼。
媽了個巴子,第一次為82塊錢緊張成這樣,江澈郁悶一下,朝鐘家姐妹示意一下,讓她們帶著冬兒趕緊過來,然后迅速離開,準備回去。
可惜,還是被截住了。
來人有十二三個……前后一起,把路堵住了。
“新來的?”對方問。
“對?!苯狐c了點頭。
說話的同時,江澈三人緩慢移動,默默轉(zhuǎn)到側方向,將鐘家姐妹和冬兒擋在身后,將前后圍堵的人,變成左右兩側。
陳有豎不吭聲,站在江澈身邊,雙肩微沉,隨時準備動手迎擊。
“坐誰的船來的啊?”對方似乎沒察覺什么不妥,又問,“怕不是我們蛇哥這邊的船吧?”
江澈笑一下說:“不清楚,就知道上船,守規(guī)矩,沒打聽?!?
他這幾句話答得滴水不漏,對方幾個人互相看看,正當中站出來一個說:“那也行吧,我就當你是坐我朋友的船來的,今天不加你錢,教你規(guī)矩……你們呢,在這呆也好,做事也好,要交保護費,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