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內(nèi)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而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內(nèi),卻彌漫著一股比倒春寒更為凜冽的陰冷之氣。爐中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噼啪作響,卻驅(qū)不散御座之上那位年輕皇帝眉宇間凝結(jié)的冰霜,更暖不了他此刻如墜冰窟的心。
朱瞻基屏退了所有內(nèi)侍,獨自坐在寬大的御案之后。案上,攤開著一封剛剛由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趙破虜通過六百里加急密匣呈送的奏報。奏報上的火漆封印已被撕開,里面的內(nèi)容,他已反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頭。
奏報來自鳳陽,大明中都,亦是囚禁諸多宗室罪臣的高墻所在。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趙破虜奉命專門秘密前往鳳陽探尋齊王蹤跡。內(nèi)容詳盡而冷峻,記錄著被廢為庶人、禁錮于高墻之內(nèi)的齊王朱榑及其四個兒子,近期的行舉止。奏報稱,齊庶人朱榑年事已高,時而清醒,時而昏聵。清醒時,常獨坐一室,目光呆滯,喃喃自語,內(nèi)容多是對往昔權(quán)勢的追憶和對當今朝廷的怨懟之詞,甚或有“太祖血脈,豈容久居人下”、“若非建文、永樂相繼逼迫,吾何至于此”等狂悖之。而其四個兒子,雖亦被圈禁,然正值壯年,怨氣更甚,于高墻之內(nèi),時常聚飲,酒酣耳熱之際,便不免口出怨,及“天下本應有德者居之”、“吾家所受之屈辱,他日必當洗刷”等語??词厥孔潆m嚴,然此等狂瘋語,仍時有流露。
奏報的最后,趙破虜以極其謹慎的筆觸寫道:雖齊庶人一脈形同朽木,手無寸鐵,與外隔絕,然其心存怨望,口出逆,終究非社稷之福。且鳳陽乃龍興之地,關(guān)系重大,臣恐其狂惑亂人心,日久恐生變故,伏乞圣裁。
“心存怨望,口出逆……日久恐生變故……”
朱瞻基放下奏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緩緩靠向椅背,閉上雙眼,試圖平復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帶著腥甜氣息的躁動。暖閣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炭火燃燒的微響。
太子朱祁鎮(zhèn)已然正位東宮,孫皇后統(tǒng)攝六宮,朝堂之上,經(jīng)過廢立風波和兀良哈入侵的震蕩,表面上也已暫時歸于平靜。他本以為,踢開了胡氏這塊絆腳石,壓制了文官集團的聒噪,又迅速應對了邊患,自己這皇帝的寶座,該坐得穩(wěn)當些了??蛇@封來自鳳陽的密報,像一記悶棍,將他剛剛建立起的一絲虛幻的安穩(wěn)感,擊得粉碎!
齊王!
那個在樓濂案中陰魂不散的“七府小齊王”尚未厘清,如今,真正的、被囚禁了十幾年的齊王本尊,竟也通過這種方式,再次闖入他的視野,用那些“瘋瘋語”,狠狠地挑釁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
朱榑……他原本以為,這個被圈禁多年的老人,早已該在歲月的消磨中化為枯骨,無聲無息地消失??伤谷贿€活著!不僅活著,竟然還在詛咒!詛咒朝廷,詛咒皇位,甚至……詛咒他朱瞻基這一脈!
“太祖血脈,豈容久居人下……”朱瞻基喃喃重復著奏報中的這句話,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那扇名為“猜忌”的潘多拉魔盒。
樓濂案中那些指向不明的線索、以及所逮捕的死士含糊供出的“齊王舊部后裔”,此刻與鳳陽高墻內(nèi)這清晰無比的“謀逆論”猛地交織在一起,在他腦海中構(gòu)成一幅可怕而“合理”的圖景:
莫非……樓濂案并非空穴來風?莫非真有一股潛伏的、以“齊王”為旗幟的勢力,一直在暗中活動?他們在民間扶持妄人,在朝野散播流?而鳳陽高墻內(nèi)的朱榑父子,便是這股勢力的精神象征,是他們怨念的源頭?他們看似被囚,實則陰魂不散,用他們的怨恨,滋養(yǎng)著外界的陰謀?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瘋狂蔓延。他越想越覺得可能,越想越覺得可怕!是啊,自己為何先前只盯著自己兩位叔叔?這大明天下,對皇位有非分之想的,何止這二人?齊王這一支,雖然被廢,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舊部門人散落民間,難道就不會有人心懷故主,伺機而動嗎?尤其是現(xiàn)在,太子年幼,國本雖立卻未穩(wěn),北疆不寧,朝局初定,正是這些宵小之輩認為可以興風作浪的大好時機!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將他緊緊包裹。他仿佛能看到,在鳳陽那陰森的高墻之內(nèi),朱榑父子那怨毒的目光,正穿透重重宮闕,死死地盯著北京的紫禁城,盯著他屁股下面的龍椅!而在這目光之后,是無數(shù)隱匿在暗處的、摩拳擦掌的“齊王余孽”!
“日久恐生變故……”鳳陽守備太監(jiān)奏報中的這句話,此刻在他聽來,不再是臣子的謹慎建,而是一記驚心動魄的警鐘!
不能留!絕不能留!
一個清晰而冷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升起,迅速占據(jù)了他的全部思緒。朱榑父子,必須死!只要他們活著,就是一面旗幟,一個禍根,隨時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掀起滔天巨浪。只有讓他們徹底消失,才能斬斷那些潛在追隨者的念想,才能將“齊王”這個陰魂徹底從大明的政治版圖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