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條魚,不會笑。那么看見有人對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覺中學(xué)會這種表情和情緒一般。
他甚至想,雖然顏淡沒有尾巴,沒有鱗片,沒有鰭,和他們長得那么不一樣,可是看習(xí)慣了也就不是那么難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時日,顏淡再沒來看他們。
余墨意外地發(fā)覺每一天都變得很漫長,黎明之后要盼來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將再次接近圓滿,覺得全身都有股灼燒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緊關(guān)頭的時候,顏淡來了。他掙扎著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顏。
她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穿著素淡的外袍,左頰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燒過,已然結(jié)痂,就算被毀去了容貌,還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顏淡仰起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覺得痛。
他終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鱗片,有鰭,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個男子和顏淡一樣,都是有血有肉之軀,還有光潔的皮膚。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鱗片。
他只是一條魚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鰭一族,也不過是條魚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這是他的所有;而顏淡不同,她會跑會跳,不用困在一方蓮池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弧月當(dāng)空。他躺在蓮池邊的石階上,鰭和鱗片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膚,他的身上,正穿著玄色的外袍。
余墨卻躺著沒動,他只想當(dāng)回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余墨雖是化為人身,卻還是白天化為真身,晚上化為人形出去走走。剛開始的時候,覺得用雙腿走路很艱難,后來才漸漸走得慣了。
他不是沒想到要去見顏淡,何況就是見到她,她也不會認(rèn)得他,而他也沒什么可以和她說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宮外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罷。他從前聽顏淡說過,她被師父送到天宮里管那里面的書籍。那時候,他都是愛聽不聽,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把每一句都記在心里。
余墨不自覺地想,他還是和同族在一起罷。他們才是一樣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見顏淡腳步踉蹌著回天宮,背后的衣衫都滲出了血跡,已然風(fēng)干。她走了一段路,終于還是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頭看著她,過了許久還是低□把她抱起來。
顏淡雖是昏迷著,卻沒忘記動手動腳,對著他狠狠地打了幾下。余墨只能抱著她不動,就這樣抱了一夜。
他回到蓮池邊上,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象牙白色的皮膚實(shí)在太過女氣,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樣,看上去比顏淡還小兩歲。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時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懨懨地沉在水底。
南極仙翁站在蓮池邊長長嘆息:"我看那條九鰭是不能化人了,可惜這九鰭一族就要這么覆滅了……"
余墨只聽有人往蓮池走近幾步,湖色衣衫的下擺浸到了水中,隨后響起一個陌生的威嚴(yán)聲音說:"顏淡這孩子,我本來還想她會懂事一點(diǎn),卻還是這么……唉!"
余墨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過水面隱約可以瞧見那個穿著湖色衣衫的仙君繃著臉,繼續(xù)開口:"我讓她在天宮管書,就是看她頗有慧根,趁著修行的時候多學(xué)點(diǎn)仙法,還打算把異眼交到她手上,讓她位列上仙,結(jié)果她卻跳了七世輪回道。"
七世輪回道
余墨記得這個也是仙童提起過的。七世輪回是觸犯了天條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輪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將在凡間輪回七世,受盡苦難后方可重回天庭。在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沒回來過。
只見那個湖色袍子的仙君從袖中摸出一顆漆黑通透的珠子,遞到南極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額,嘆道:"勞煩南極兄把這顆異眼交給東華清君,這都是玉帝的意思,讓他挑出個有德有才的人來。"
南極仙翁將珠子接了,仔細(xì)地放進(jìn)腰間的衣囊里,完全沒有留意到轉(zhuǎn)身之際,衣囊被一道青芒帶落在地,異眼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余墨化為人身,慢慢低□。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凡間是個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余墨從闖過南天門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來,玉帝也沒發(fā)現(xiàn)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罷。
之后很長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闌山境常住下來。
只是時常還會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戲文,與其說是看戲,倒還不如看人。為什么一個被凡人想出來的故事,會讓人掉淚;為什么這個故事和看戲的人根本無關(guān),而看戲的那個人會悲戚
其實(shí)他也是一樣的,看著顏淡的故事時候,他也入了戲。
他漸漸忘記了她的長相,就算使勁回想也不過是一團(tuán)朦朦朧朧的影子。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輩子就惦記這么一個人。后來,他又弄丟了異眼,他原本是想把它親手交到顏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異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會高興。
顏淡就是這么一個讓人氣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過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長來到铘闌山境,送來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無味地看著底下跪坐的嬌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張記憶中已經(jīng)漸漸淡化到無痕的臉龐。她穿著一襲淡綠色的衫子,更襯得肌膚細(xì)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還微微抬著頭,笑嘻嘻地看著面前跪著的自家族長那個锃亮的禿頂。
余墨捏著茶杯,手指微微顫抖。
繞了一大圈,覺得一切已經(jīng)茫然無光再無出路的時候,眼前突然亮起來了。
顏淡抬起頭來,笑顏清澈,就像曾經(jīng)對著還是一條紅眼睛小魚的他笑的時候一樣:"嗯,我的容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說我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盡,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積在一起。
余墨發(fā)覺,他很喜歡看顏淡笑的模樣,只要她高興,那么自己就算有滿腔陰郁也會一掃而空。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顏淡和他多說幾句話,他也是不冷不熱地應(yīng)對。他不知道怎么說怎么做才是對的。
铘闌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顏淡也很愛鬧騰。
余墨喜歡清靜,受不了她對自己頑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對別人頑皮,只能硬生生地受著。日日住在一片山頭,好似朝朝暮暮那樣長久。
可那畢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暫且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繼承了九鰭的血脈。現(xiàn)在的顏淡,在他見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堅(jiān)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著,說不好哪一日能夠把蛋殼里面的給捂熱了。他也想過,會不會終有一日還是沒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會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顏淡心里可有疑惑過,天師唐周其實(shí)就是當(dāng)年的應(yīng)淵帝君。從柳維揚(yáng)對唐周無端客氣起來開始,他便已經(jīng)猜到,可最該發(fā)覺的顏淡卻遲遲沒有。
前代筆記小說云:初識之日,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與汝并肩攜手,笑語唧唧,何事不語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過是徒留空缺。
他同顏淡之間,橫亙著八百年渡不過忘川水的執(zhí)念。朝朝暮暮催疲老,這已經(jīng)無法算計(jì)的朝夕。
說不羨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羨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們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來歡顏愁腸共度,卻有多少幽怨離人,至少他們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七夕那章不更了,稍微把這篇廢掉的刪減了一下發(fā)上來,原本是想接在倒敘之后的,后來入v了覺得里面的內(nèi)容重復(fù)太多沒什么意思。一直覺得這篇寫得不好,本想自己留著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