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街面上幾無行人。
一輛打著“八仙遨海”標(biāo)記的馬車在街上飛速馳過,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
自從西苑開放以后,車馬行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這八仙車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處不見這“八仙遨海”的馬車。
眼前這輛車也是尋常青帷車廂,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時有個懂行的人仔細看了,就會發(fā)現(xiàn)拉車的竟是匹上好的遼東馬,而那車夫在這樣的暴雨中,坐在車轅上紋絲不動,車也駕得極為平穩(wěn),顯見不是一般人。
車子拐進仁壽坊,停在沈府側(cè)門,那蓑衣斗笠的車夫前去叩門,門房應(yīng)得倒是及時,見了斗笠下那張臉也格外客氣,口中卻歉然道:“我們二爺陪二奶奶往閣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時還沒下雨,這會兒瞧這天兒,實不知道多暫能回來。”
那車夫也沒法子,回轉(zhuǎn)過來隔著簾子沖車?yán)锘胤A了,里頭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躊躇,終嘆了口氣道:“咱們這身份,往閣老府去不合適。問問長壽跟沒跟沈二爺去,若是沒有,咱們就往后頭尋他去?!?
很快馬車拐進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戶的仆從皆在此居住。
車夫熟門熟路的找到長壽門上,少一時,長壽披著蓑衣趿著木屐舉著傘,跟著那車夫到了馬車跟前,挑簾子邊上車邊笑罵道:“大幫主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車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卻見杜老八腳邊,倒著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巴的人。
見長壽愣在當(dāng)場,杜老八苦笑道:“哪兒敢在長壽大哥這里擺架子,實是我這也下不去車。”他揪著那人頭發(fā),迫使他抬起頭來,向長壽道:“你瞧這廝,眼熟不?”
外面雨聲急促,天光晦暗,長壽瞇起眼來,一時也看不清晰,“八爺就別賣關(guān)子了。既這種天兒還帶了人來找我們二爺,二爺不在又來找我,顯然是要緊事?!?
杜老八正色道:“長壽大哥不會忘了,你們頭次來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莊上去熱鬧,路遇一波山西災(zāi)民。這人是當(dāng)時那波里領(lǐng)頭的一個。”
長壽臉色立時凝重起來,又瞧了那漢子一眼,見他四十來歲年紀(jì),面色黝黑,有著最尋常莊稼漢子的臉,沒有絲毫特色,丟在人堆里便很難再找出。
時隔太久,那人當(dāng)初又是最早招認(rèn)一切、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長壽早已記不得了,但后來那波人的去向他卻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莊子上休養(yǎng)了一陣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賑,后來皇上下旨查處了南??ぞc儀賓案,將因此案而受災(zāi)的流民都遣回了。
這人,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這人是我手下在趙文才冒我東家之名的那個莊子上翻出來的。莊上,還有幾個好手,操著南邊兒口音,嘴巴倒是嚴(yán)實,不好撬開。我于南邊兒綠林不太熟絡(luò),田豐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來一是想把這人交給二爺,再來也是想請順子跟我回去認(rèn)一認(rèn)人?!?
這順子大名田順,是田豐的師弟,同田豐一樣是當(dāng)初田澎撿來的孤兒,隨了田姓。
田順原是在贛南閩東一帶綠林吃飯的,在施天泰滅了田澎滿門又傳話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田豐安穩(wěn)下來后,要廣招人手,自然不會不給幾個在外自立門戶的師兄弟送信。田順是諸師兄弟中和田豐關(guān)系最近的一個,也是最早拖家?guī)Э谂軄硗犊康摹?
田豐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順就接了田豐在京中這一攤子事。
田順和田豐的營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兒沒少干,人頭頗熟,因此杜老八才有這找他認(rèn)一認(rèn)人的說法。
長壽點頭道:“田順在府里,這就叫他隨你去。二爺卻是去閣老府了,一時回不來。八爺是把人擱我這兒,還是……”
“把人先擱你這兒,回頭二爺回來,還請往街口的八仙車行遞個話,我晚些再過來。”杜老八當(dāng)即道。
兩人商議妥當(dāng),長壽隨車再次到了側(cè)門,叫開了門,馬車直入府內(nèi),駛到了外書房院外,才從車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來,送進書房內(nèi)。
*
這場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來,沈瑞夫婦已是在楊家吃罷了午飯和晚飯方回府。
兩人才進門不久,長壽就匆匆趕來,與沈瑞附耳說了幾句。
沈瑞皺了眉頭,讓他先往書房去,自己則照例與妻子到徐氏那邊去請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時分總是十分熱鬧,白晌孩子們要跟著先生讀書,下了學(xué)后才會隨母親過來主院給徐氏請安。徐氏通常會留他們下來吃飯,由著他們在廊下追逐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沈瑞請了安就告罪先往書房去了,楊恬被徐氏拉在身邊坐下,則低聲轉(zhuǎn)達了楊廷和與俞氏對徐氏的問候,又說了楊廷和與楊慎對于這次侵占民田欺隱地稅風(fēng)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說,這事兒本就與咱們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親歷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沒用的?!睏钐竦溃澳赣H還請安心。”
徐氏握著楊恬的手,聞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笑了笑,道一句“煩勞親家跟著懸心”,似是并不擔(dān)心。轉(zhuǎn)而又與何氏、張青柏等說起了今日這場雨,說起了謝氏返回山東后的來信。
“入夏這也好幾場雨了,北直隸怕不是要澇了……偏山東還旱……”
“也只是濟南府附近罷,別處倒也還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東夏稅秋稅,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蘇大熟,賑災(zāi)也便宜些?!?
楊恬雖常聽父兄講些政事,也經(jīng)歷過宮里宮外兩場陷害,但到底年紀(jì)還輕,且作為新嫁娘,夫家攤上事情,夫君牽扯其中,不免讓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這輕松的氛圍,徐氏這樣的泰然自若,耳里聽著眾人閑聊絮絮之語,倒比楊家繼母嫂子齊齊勸慰更能讓她安穩(wěn)下來。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針,任是風(fēng)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會生亂。楊恬不由得越發(fā)敬服,也暗暗想著要學(xué)這番氣度來。
而那邊,攤上事兒了的沈瑞卻是沒怎么著急。
當(dāng)初流民是壽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體情形,壽哥最是清楚,之后他雖寫了安撫札子,卻也只壽哥知道。
安置流民這件事,面上還是英國公府等勛貴出來上書,借出郊外莊子,以張會為首的諸多在小皇帝身邊當(dāng)差的貴戚少年來操持具體事務(wù)。
當(dāng)時朝中明眼人都曉得是小皇帝授意,內(nèi)閣也很快通過了這項決議。之后事實也證明了,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幾乎沒有因饑寒倒斃的,又為西苑工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人力問題。
如今來翻舊賬,論理怎樣也翻不到他沈瑞頭上來。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實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內(nèi)廷。
如先前楊廷和與他分析的那樣,“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碑?dāng)種種線索都明著指向劉瑾時,反倒耐人尋味。
“這時翻這事兒出來,若說當(dāng)初處置不當(dāng),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脅京畿,那也是內(nèi)閣的事,無論如何也算不到你一個剛?cè)氤玫男⌒『擦稚砩??!苯袢諚钔⒑瓦@般與沈瑞剖析道,“既你說札子之事出自內(nèi)廷,那,便是奔著你這圣眷而來。”
是的,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掛上沈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dāng)時沈家莊雖參與流民安置,但在一眾勛貴中毫不起眼,彼時沈瑞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那時的楊廷和、王華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傷不著這兩人來。
而若是內(nèi)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確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讓其猜忌沈瑞,疏遠沈瑞。
“積毀銷骨。”楊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點頭,一兩件事當(dāng)然不會動搖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兒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從質(zhì)變引起量變,那就不好說了。
內(nèi)廷之中,以劉瑾如今的權(quán)勢,委實沒必要對付他沈瑞一個“小人物”。
王華、楊廷和雖拒絕了劉瑾的招攬,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與李東陽不同,他們并沒有強烈抨擊劉瑾。
張永如今還算與劉瑾站在一條船上。
可以說,劉瑾與沈瑞素?zé)o嫌隙,并沒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個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剛剛把張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時候,悍然出手也不為奇。
因著最近會昌侯沒爭到府軍前衛(wèi)的事兒,丘聚陷害張會、陷害沈瑞,乃至給劉瑾下絆子樹敵,都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自然也贊同沈瑞這個判斷,但也告誡沈瑞道:“東廠非同小可,丘聚也頗得圣心,若想動他,當(dāng)要格外謹(jǐn)慎。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么打算,須得我同你師公與你把關(guān)?!?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盡是寒意,“他既也給劉瑾下了絆子,這里面,也就沒小婿什么事兒了。自有劉公公料理他。”
楊廷和沉默片刻,嘆氣搖了搖頭,道:“劉瑾此人奸詐,你想借他這把刀也是不易。他雖跋扈,但若能動丘聚,早也動了?!?
沈瑞雖點頭承認(rèn),心下卻也盤算,只要時機成熟,劉瑾是不會容許丘聚這么上躥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趕來拜見時,沈瑞也是頭一件事就吩咐:“這次害張二哥和我的事兒,只怕和丘聚脫不了干系,你們盯著丘聚盯著東廠那邊再仔細些,有什么蛛絲馬跡都報來?!?
杜老八咬牙切齒道:“果然是這沒卵子的閹貨!二爺放心,他就是雞蛋沒縫兒某也要撬一條出來!”
他頓了頓,又惡狠狠道:“二爺你看,要不要讓那幾個南邊兒口音的掛上丘聚這邊?”
謀反?沈瑞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丘聚是東廠督主!掌著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謀反,天下只怕也沒可信之人了,且他謀反又有什么好處?這擺明了就是誣陷,倒讓他能趁機將別的罪也統(tǒng)統(tǒng)以誣陷洗脫了?!?
那幾個南邊兒的,倒也應(yīng)了沈瑞的猜測,“那幾個南邊兒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話都掏出來,有些話,不當(dāng)咱們問?!?
杜老八也是個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過來,點頭應(yīng)是。
“那幾個人,悄沒聲的送去劉忠小劉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個領(lǐng)頭的,”沈瑞瞧著杜老八道,“你既是給我送來了,想必是問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憤然道:“張欽忒是陰險,讓趙文才那狗東西冒了我東家的名去招攬了那老黑一伙人。他們都是受過我東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為是在為我東家做事,便是被趙文才欺負(fù)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過。”
“如此訊問起來,自然一口咬定是張二哥了?!鄙蛉鹄湫σ宦暎安贿^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來從山西千里迢迢逃難到京城,豈是任人宰割之輩?說什么因為受了些許恩惠就苦苦忍著被欺負(fù),卻讓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聲,道:“趙文才那幾個莊子還搞得十分隱秘,只招他們這群流民去耕種,沒有本地佃農(nóng),管得也嚴(yán),生怕他們逃了似的。這群人吶,在這邊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許是命都沒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頓了頓,又道:“某與兄弟們手藝糙了點兒,又不敢傷了人命,問得不盡不實,送來二爺這里,一是想請二爺作證,還我東家清白,再來也是,問出了他們種地倒是頗有一套,說是聽趙文才酒醉說漏了嘴,說他們使的是皇親莊子上流出的來新法子。某見識淺薄,只聽聞二爺曾有一套耕種的法子給了夏皇親……”
如果只是試驗田的耕種,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從夏皇親那邊弄出來這個,看來夏家的籬笆也不是那么扎實。
沈瑞點了點頭,道:“待會兒我會問他。張二哥這件事,我義不容辭。我已遞了消息進宮,求見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張二哥一直在皇上身邊當(dāng)差,無論功勞苦勞都是良多,還有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會不信張二哥的。”
“不過,你也幫我?guī)€話給張二哥,既然有人說那是他的莊子,想來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賬目,沒收就是沒收,這個一定要擺清楚。卻也不用否定那莊子所屬,既然說是他名下,既然說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獻出來就是?!?
見杜老八面露為難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視杜老八,好似直視他背后的張會甚至張侖一般,“讓世孫出來帶個頭,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他可敢站出來?”
杜老八這才真正大驚失色,虎目圓瞪,“這……這……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么箭靶子?”
“眾矢之的?!鄙蛉鸫沽搜鄄€,深吸了口氣,道:“你只問他,這件事牽扯他,牽扯了我,是姓丘的報復(fù)。牽扯了恁多宗室、勛貴,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劉瑾樹敵?”
杜老八張了半天嘴,終還是沒發(fā)出聲音。
他是個京城地頭蛇,又為國公府辦事,京中權(quán)貴哪家能惹哪家要遠遠躲著走他最是知道,就算榮王不得宮里待見一直拖著沒讓就藩、就算永康大長公主遠不如淳安大長公主那般權(quán)勢,但這也不是尋常官員惹得起的。
還有慶云侯周壽,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頹勢,但周家人的囂張氣焰卻不曾收斂了,若有官員敢拿他家開刀,老侯爺也是敢掄拳頭打破那官員腦袋的。
宗室,外戚,勛貴,能將這樣多的重要人物牽扯進去,就算權(quán)勢熏天的劉瑾怕也不敢妄為。
旁人想陷害劉瑾,怕也不敢弄出這樣大陣仗來。這一個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誰敢?
除了……天子,誰敢?
這卻是不能說,連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這樣人該想的,他還是留著大好頭顱多吃兩年干飯吧。
杜老八一撥浪他那獼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腦袋,嘴巴閉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沖沈瑞行禮,表示一定將話帶給東家。
打發(fā)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沒有叫長壽把那捆著的老黑帶過來,而是一個人靜坐在書房里,望著窗外幾竿猶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問杜老八的那句話,實際上,也是楊廷和問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卻是不得不想的。
這件事,裹挾了這許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歲,小皇帝先是裁減了冗官冗費,又抑制恩蔭封贈,不止各地臨時性官職、輔助性官職被砍,前朝中貴戚里親屬子弟的官職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孫恩蔭、妻母封贈誥命都受到了限制,連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該承爵的、沒到歲數(shù)就領(lǐng)餉銀的統(tǒng)統(tǒng)清了去。
“此一番下來,國庫雖未見充盈,卻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楊府書房里,楊廷和這樣與沈瑞盤點起小皇帝這一年多以來的施政,又嘆道,“然則,這些仍遠遠不夠,今年來各地的災(zāi)荒、九邊的戰(zhàn)事,處處要錢,一個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節(jié)流,還要開源。
先有清丈邊鎮(zhèn)屯田,自遼東始。
后有盤查各地糧倉草場,這未嘗不是朝廷與地方爭奪財政權(quán)的表現(xiàn)。
用盤查與重罰敲打過了地方官員,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隱田?!鄙蛉鹉樕仙袂閺?fù)雜。他有多希望自己與岳父猜錯了。
但是現(xiàn)在的局勢明明白白就告訴了他們,小皇帝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隱地稅,此次,自京中始。
連宗室、外戚、勛貴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還有誰敢呲牙?!@大約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賈,真的會因畏懼皇權(quán)就吐出口中肥肉嗎?
可著史書翻去,哪朝哪代哪個人能真正順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腦子里裝著前世的史書,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卻又能與誰說?
他能婉轉(zhuǎn)的告訴張會,把地吐出來(何況那本就不是張會的地),配合一下壽哥的行動,以贏得帝心,贏得在這場風(fēng)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訴壽哥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幾次,書房門被輕輕叩響,長壽在外低低回稟。
沈瑞這才回過神來,喊了他進來,聽得劉忠那邊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見他。沈瑞長長舒了口氣,心里又有些茫然起來。
長壽低聲問是否要提審那流民老黑。
沈瑞擺了擺手,道:“先晾一晾他。人關(guān)在柴房就行,不必捆著了,給水給飯,但不要與他說話。我明日先去見過師公和姑丈,你看著他一日,待我回來再報與我。”
*
仁壽宮偏殿
榮王撲坐在太皇太后腳邊,如小兒承歡膝下的姿態(tài),一口一個母后叫得親熱然實際上,他是一直養(yǎng)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這位母后不曾有過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來彩衣娛親讓母后享天倫之樂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說生計艱難。
榮王生于成化末年,是憲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個,因為年紀(jì)小,躲過了萬貴妃氣焰最囂張的時期,但他也沒因此活得多好,他一歲半時,憲宗就過世了,此后他就跟著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宮中長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歲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時,比他略年長些的哥哥們都陸續(xù)就藩了,只他這榮王是連婚事都沒著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榮王因著守孝,這婚事也就徹底耽擱下來。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調(diào)選妃成親。
雖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卻一直拖到現(xiàn)在也未成。
說起就藩來,真是一把辛酸淚,恁早定下封國,卻不讓就藩,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總不見修好,正德二年又慘到滲漏坍塌。
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兒上能滲漏坍塌?!
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許了他往封地去,還命欽天監(jiān)擇了日子,又讓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員整理之國事務(wù)。
他本就沒什么積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初時想在霸州要塊草場,被說是武備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飭。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龍陽縣要兩塊臨河的地吧,卻攏共也就給了百十來傾,這夠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長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賜頒給。
皇上口口聲聲念著親情欲從厚,卻又說什么祖訓(xùn)祿米自有定制,豈敢有違。
真是給榮王氣個仰倒,這侄子真真從一開始就沒讓他順當(dāng)過。
現(xiàn)在,臨走臨走,又鬧出這么一出兒來。
這豐潤縣的田莊,有當(dāng)年孝廟所賜,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榮王真是越哭越傷心,就差沒嘔出一兩口血來給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轉(zhuǎn)著佛珠,面容悲憫,口中卻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為朱氏子孫,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榮王都要氣樂了。
夏皇親家賜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傾!他剛趕上人家個零頭!他還朱氏子孫呢!皇上的親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當(dāng)然,他什么都不能說,只有嚎啕,繼續(xù)說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趕緊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們,哪個不是在封地上為所欲為的,只他在京中夾著尾巴做人,堂堂龍子鳳孫的還要受外臣閑氣。
他哭起來就沒完沒了,足有一個來時辰了,太皇太后早顯了倦意,然他這般,卻也不好攆了他走。
好在外頭稟報,皇后、賢妃、德妃娘娘打西苑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
榮王原是有心在仁壽宮留膳,吃飽了再好好嘮嘮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著了,抹了眼淚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蓮臺之上的觀世音菩薩般,慈愛和藹悲憫眾生地補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孫要多以百姓為念?!?
榮王哭腫來的眼皮跳了一跳,強擠出個笑容來應(yīng)了句是。得,有這話壓在最后,他也不用想著下次再來哭了。
仁壽宮大太監(jiān)齊松送了榮王出來。榮王錯了錯身,將個荷包遞了過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點子?xùn)|西,大伴留著賞人頑吧?!?
齊松也不回絕,大大方方謝過收下,旁的卻半個字也不露,一問三不知,直送了榮王出去上了小輦。
榮王臉上笑容僵著,直到小輦出了仁壽宮的視線,這臉子才撂下來。
這群閹貨!他惡狠狠的將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進袖袋里,心中又將仁壽宮罵了十萬八千次。這位真是從憲廟的后宮就開始裝菩薩直裝到了現(xiàn)在!就瞧她能不能裝到死!
罵罷仁壽宮,又暗暗罵了皇上幾句。他想著剛才出來時看見門口停的鳳輦,不免又冷笑起來——精挑細選早娶親,結(jié)果還不是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那小子,沒準(zhǔn)兒是隨了他娘。
想起舊事來,榮王也是心里恨得厲害。
他是怎么到了這么不受待見的地步,還不是當(dāng)初他年幼被養(yǎng)在宮里的緣故!
弘治皇帝在時,多年來張皇后就一個兒子立住了,又霸著不許皇帝納妃,周太皇太后那邊已是十分不滿,這對祖孫婆媳還鬧了個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個長壽的面相,養(yǎng)在太皇太后宮里的小皇弟就是為著萬一之用。
當(dāng)時養(yǎng)在太皇太后周氏身邊年幼皇弟有汝王、涇王、榮王、申王。
涇王與申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兩個已就藩的嫡親兄弟。
宮中便盛傳,母妃亡故、孤身一個的榮王是最好的繼嗣人選。
如此張皇后母子豈能不恨榮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見他也頗為不快。因此才遲遲不肯與他選妃,指了封地又被扣著不許就藩。
待張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對他是變本加厲的差。
當(dāng)初給小皇帝選妃時,還放出話去,要給榮王也選位淑女。榮王就怕是虛誆騙他,還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長公主的上巳宴,就想著用實際行動將這事兒坐實了。
結(jié)果,還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個也沒有他的份兒。
等小皇帝大婚后,宮里才派了選妃使,隨便給他選了兩個白身之女,就作為正妃、側(cè)妃迎進門了。
榮王恨著,又有些得意著,就算成親晚、就算隨便選的人又怎么樣?他有本事,現(xiàn)在已是一嫡一庶倆兒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細選了女人,卻到現(xiàn)在,別說兒子,連個女兒也生不出來!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聲。
只可惜如今欽天監(jiān)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宮就藩去了,否則,他真有心忍上幾年,等小皇帝隨了張?zhí)蟮母右话阕酉伪?,甚至,斷了血脈,那他這在宮中的王爺,倒是不吝于白送個兒子去承嗣吶。
小輦穿梭在宮墻間,迎面又來了一隊人,貼身內(nèi)侍湊在輦邊向榮王稟報,“是永康大長公主?!?
榮王便叫人往側(cè)邊讓了讓。
永康大長公主進宮也有一會子了。
她當(dāng)然是按例先往仁壽宮請安的,不料榮王跟里頭哭呢,夏天門窗俱開,這哭聲大得院外也聽得見。永康大長公主覺得不便進去打攪,就往熙壽宮張?zhí)竽沁吶チ恕?
原本,她也就是想來打個照面,她素來是和張?zhí)笞叩媒模惺伦匀灰彩侨デ髲執(zhí)蟆?
現(xiàn)下是要出宮了,到底也要來仁壽宮行了禮才合規(guī)矩。
榮王見這姐姐眼睛也腫得跟個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對自己可真是夠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帶大郎往阿姊這里來呀?!庇揽荡箝L公主也不似尋常那樣喚榮王排行,而是親親熱熱叫起他塵封已久的乳名來,因為哭過,還帶著些鼻音,就顯得格外真誠,“大郎最是聰明伶俐,我歡喜得緊呀?!?
在宮里就發(fā)這樣的邀請,多少耳目盯著,這是拉同盟還要給旁人看看。榮王心下冷笑,難為她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他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來。
聽說今兒英國公張懋和兩個兒子上了請罪折子。
而世孫張侖和張會兩兄弟則上折自辯,又表示既有人惡意將莊子記在他們名下用以陷害,他們便將這莊子捐與朝廷,或為官田,或貼補百姓,為大明財政盡一份心。
他們更是表示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
趙文才是英國公府的人,英國公府罪是跑不掉的,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來、又裝腔作勢請清查自己田畝,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們宗室憑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