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處事圓滑老辣,王棍子當(dāng)然比不過蛇信子出身的田順,但他自帶兇煞之氣的面相和簡單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適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領(lǐng)頭的潑皮。
在靠雙腿走來的流民抵達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馬車運回來十幾個人。
都是五花大綁堵著嘴,被松綁后都是老老實實問什么答什么,顯見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于師爺?shù)那皫兹喂椭髟隰斈铣俏淇h、東平州任上,他對魯南情形較為了解,便由他主持訊問這些人。
問過一輪之后,大于師爺揣著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頭是有人許下銀子,引流民往登州來,是何身份這些人并不知道,有兩個機靈的,也只說來了登萊后,覺得當(dāng)初那人口音不是這邊的?!贝笥趲煚敾氐?。
這些并沒有出乎沈瑞的預(yù)料。
那些同他結(jié)梁子、能鼓動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濟南,登州這幾只小魚小蝦還沒本事夠到魯南那么遠的地方去。
大于師爺表情分外嚴肅,道:“初時被如此帶出魯南的只千余人,并沒有如此多,卻是路上有躲兵禍者,整村整村跟來了……”
沈瑞點頭道:“曹州悍匪趙忠兇殘??唇鼛状蝹鱽淼南?,那邊匪寇已是剿滅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將趙忠一伙打殘,余者散作小伙流寇繼續(xù)作亂,為禍一方?!?
當(dāng)初壽哥將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擺明了要讓他積攢功勛。
張會和沈瑞都曉得這點,又都與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東的車馬行、通訊網(wǎng)是與高文虎共享的。
從每隔數(shù)日傳回來一次的消息來看,羅克敵高文虎這次的剿匪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順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個千戶當(dāng)是穩(wěn)穩(wěn)的到手了,以壽哥的脾氣,破格提拔也是極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潰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沒想到大于師爺搖了搖頭道:“匪來搶一番也就罷了,他們怕的是朝廷官兵過境,索要一番,又抓丁為役……”
沈瑞一呆,下意識道:“怎會軍紀敗壞至此?!”
大于師爺?shù)溃骸跋雭頄|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勞軍的,招民夫也無可厚非。只是這兩年天災(zāi),到處鬧饑荒,軍屯一樣沒甚收成,上頭克扣糧餉又不管災(zāi)年豐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問地方上要銀米,地方上……自又攤派到各村各戶?!?
沈瑞大感頭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亂才怪!
想來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軍中勢力派了京營、豹房勇士等人下來剿匪,單憑地方上這些衛(wèi)所兵卒,還指不上剿成什么樣、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場整整持續(xù)了三年、轉(zhuǎn)戰(zhàn)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師的劉六劉七起義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發(fā)的。
之后的正德六年更是起義頻發(fā),南北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四川、江西、湖廣,加上從來都不太平的九邊,再加上裹亂的藩王……
大明將處處戰(zhàn)火!
想到藩王,沈瑞不自覺算起來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亂之事來。
如今張永去了山陜,史上也是他收拾的亂局。
且寧藩之事極早就曝露在小皇帝面前,想來無論小皇帝還是內(nèi)閣,對宗室會加倍小心的。
沈瑞倒是略略放心了些。
正想著藩王宗室,只聽得大于師爺?shù)溃骸皷|家,還有一撥人,另有隱情,卻是涉及德王府。領(lǐng)頭的幾個學(xué)生已單獨安排住處了,東家可隨時招來問話?!?
“德王府?”沈瑞不由皺起眉頭。
登州并無藩王,唯一和皇家沾邊兒的,是憲廟敬妃王氏的母族在文登。
這位王敬妃只誕育過一個皇子,還三個月便夭折了,連名字也不曾起,后來便一直無所出。
但她曾養(yǎng)育過德清長公主一段時間。
如今王敬妃尚在人世,只是在后宮沒什么存在感,無論太皇太后還是太后都不太重視她。
倒是德清長公主念著當(dāng)年情分對其十分親近,會不時進宮探視。
在沈瑞外放登州時,德清長公主府那邊還特地過來打過招呼。
那王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族,且大約因為沒有個皇家血脈的親外孫,并不太囂張。
沈瑞只等文登清丈田畝時,再細看這家如何。
至于山東地界的藩王們,最近的也在青州,因與登州沒甚干系,沈瑞并沒有十分認真研究過。
不過就算沒深挖過,他也知道,德王乃是英廟的第二子,宸妃萬氏所出。
萬宸妃為英廟誕下四男二女,是英廟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極得帝寵。
如今這四子二女中仍在世的,除了德王朱見潾、吉王朱見浚外,便是淳安大長公主。
是的,德王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同母親兄長!
沈瑞眉頭鎖得更緊,德王此人的貪得無厭是出了名的。
當(dāng)初憲廟對這位弟弟是十分好,賜田之多是諸藩王中頭一份,據(jù)說待遇僅次于皇帝一等的。
但便是如此,德王也沒滿足,仍多次上書乞地。
正德元年七月,德王還上書小皇帝,乞少收稅。
厚顏無恥的說從前他在兗州的莊田每畝只收子粒二斗,倒是清河的地自成化七年用了大理寺少卿宋旻之議后每畝納五升,最近皇上下詔要每畝征銀三分,那他就窮得過揭不開鍋了,所以請皇上按照以前規(guī)矩只收二斗吧。
莫說當(dāng)時戶部不允,就是小皇帝也氣樂了,直:“王何患貧?!不許!”
以小皇帝的性格,對德王是非常非常不滿的,早該動手收拾了,但是……
自小皇帝登基起,淳安大長公主就堅定的站在小皇帝這邊,對抗張?zhí)?、對抗張家,又幫著小皇帝做了許多事。
小皇帝已經(jīng)將淳安大長公主視為自己人,連豹房勇士都交給了淳安大長公主的嫡長孫蔡諒,可見信任程度。
便是看在淳安大長公主的面上,小皇帝也不會太過為難德王的。
不知道是不是淳安大長公主得了小皇帝暗示私下提醒了德王,這幾年一直沒聽到過德王的動靜。
沒想到,這人始終不曾收斂,只是沒鬧大罷了。
“德王,是強占了民田吧?”沈瑞雖是問句,語氣卻頗為肯定,又有著深深的無奈。
淳安大長公主與他沈家、與楊家同樣關(guān)系匪淺。
大于師爺點頭道:“去歲,是德王六十整壽,不少人投獻田地。其中有人說是投獻,卻,投的不是自家田地。而德王府更是根本不管的,直接強占了去?!?
“許多農(nóng)人上告無門,大多只能認了,做了王府的佃農(nóng)?!彼U了覷沈瑞面色,又道,“然去歲兗州既有旱災(zāi),又有匪禍,田畝減收,而王府佃租不減,一冬一春,逼債不止,春耕的子粒也不給留下……這才逼得農(nóng)人逃了……”
事涉藩王,大于師爺也格外謹慎,人證口供整理得齊全。
大于師爺頓了頓,嘆氣道:“學(xué)生曾在兗州十余年,德王府著實……不得人心,又有水旱災(zāi)情頻發(fā),百姓甚苦。若只是流民,還則罷了,學(xué)生甚怕有人落草?!?
沈瑞面色陰沉。
大明藩王里良善的少,作威作福的多。
就算藩王們沒有被野心吞噬掉去覬覦皇位自己造反,這份貪婪也會逼得他們藩地的百姓造反的!
只是這樁到底是兗州事,兗州知府沒動靜,濟南府布政司里恁多大員沒動靜,他沈瑞一個離著千里的登州知府卻跳出來,委實是越權(quán)踩線了。
更勿論還有淳安大長公主這一層。
沈瑞揉了揉眉心,道:“先生且先將口供留下罷,此事因涉藩王,須得仔細斟酌斟酌?!庇值溃骸斑^兩日魯南流民到時,還要辛苦先生操勞?!?
大于師爺應(yīng)聲,行禮退去。
獨留沈瑞一人在書房,反復(fù)翻看著那一摞口供,手中墨塊在硯臺里一圈圈轉(zhuǎn)著,卻遲遲沒有落筆。
*
登州歷來少有流民投奔,府衙縣衙大小官員都沒什么安撫流民的經(jīng)驗。
好在,新來的知府沈大人在行。
沈大人就是因著“擅長賑災(zāi)”、“屢立奇功”才被推薦外放山東的,這個名聲也給登州府上下以信心。
安置流民的會議開了幾場,應(yīng)急方案也謄抄了十?dāng)?shù)份分發(fā)各處。
登州衛(wèi)亦借出人手,全力配合。
府衙貼出告示來,直接捅破流民將至的事兒,從正面引導(dǎo)輿論,減少流為百姓帶來的恐慌。
一番動作下來,流民的到來并沒有在登州引起多大的波瀾。
只是,流民的人數(shù)還是出乎了大家預(yù)料。
先頭被送來的那些領(lǐng)頭的只記得自己帶出了多少人來,并不會管這一路過來沿途有多少加入的、多少走散走失、多少傷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