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嚇了一跳,往前望去,只見一名亭亭玉立的俏婢杏目圓瞪的狠狠盯著他,兩手叉腰,就像頭雌老虎。他忙賠不是,退了回去,索性返到底艙倒頭大睡。醒來時上方隱有樂聲傳來,該是鳳菲等在排練歌舞。午后的陽光從小窗透射入來,房內(nèi)只得他一個人。
項少籠擁被坐起來,靠在艙壁,正想著自己恐怕錯過了午飯時刻,房生捧著一碗堆滿*菜的白飯推門而入,遞到他手上道:“我見你睡得這么好,不忍吵醒你,留下一碗給你。”
項少龍心中一陣感動,接過后扒了兩口,咀嚼道:“房兄有別的親人嗎?”
房生在他旁坐下,默然片晌,淡淡道:“都在戰(zhàn)亂中死了!”
聽他的語氣,項少龍便知事情不會如此簡單。房生談吐不俗,顯是出身良好的人。說不定是某小國的宗室之后,國破家亡時逃了出來,輾轉(zhuǎn)加入了鳳菲的歌舞團,當了御者。
房生又道:“我現(xiàn)在別無他望,只想多賺幾個子兒,然后找個清靜的地方建一間屋子,買幾畝田地耕作,以后再不用看那些小人的嘴臉?!?
項少龍見他滿臉風霜,年紀雖與自己相若,卻是一副飽歷憂患的樣子,心中凄然,沖動下差點把懷里兩錠金子掏出來送給他,使他可以完成夢想。但卻知這樣做非常不智,壓下誘人的想法,繼續(xù)吃飯。
房生道:“黃昏時船將抵達谷城,明天再起航,我們作個伴兒,到岸上尋兩個妞兒作樂,沈兄若沒錢,我可先借給你?!?
項少龍訝道:“你不是要儲錢買屋置田嗎?”
房生道:“儲錢歸儲錢,我們這群低三下四的人,又不像張泉他們般可打那些大姐的主意,有需要時只好忍痛花點錢。不過得小心點避開谷明那班人,剛才我見他們和幾個家將交頭接耳的,又提到你的名字,怕是要對付你呢?”
項少龍聽得無名火起,冷哼一聲,再不說話。暗忖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以后的日子怎樣過?旋又暗罵自己胡涂,有此良機,還不乘機開溜,就是大笨蛋。
船抵谷城城外的碼頭,天仍未黑。
房生興高采烈的扯著項少龍要下船去胡混,給張泉叫著項少龍道:“鳳小姐要用車,你去準備一下?!?
項少龍愕然道:“車在哪里?”
張泉不悅道:“你的眼睛長出來是用來瞧屁股嗎?碼頭上不見泊著輛馬車嗎?”
項少龍話才出口,便知要挨罵。馬車雖在另一艘船上,這時該已駛下來,只不過他心中焦急難以逃遁,遂胡亂說話。房生暗地扯他一把,他知機的隨房生由踏板走下船去。方寸大亂間,忽地有人在背后向他猛力一推,他失驚無神下,失去干衡,往前跌去,撞到房生背上。兩人踉蹌滾下跳板,直跌到碼頭的地上,若非跳板兩邊有扶手圍欄,說不定會掉進河里去。項少龍爬了起來,房生捧著左腳,痛得冷汗直冒,面容扭曲。船上響起哄然大笑。只見谷明等一眾御者,擁著個矮橫力士型的壯漢,正向他們捧腹嘲笑。
有人叫道:“看沈良你個子高大結(jié)實,原來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給我們巫循大哥無意輕碰一下立即跌個四腳朝天,還說什么精通武技?!?
項少龍認得說話的人叫富嚴,乃谷明那一黨御者的中堅分子,同時暗暗記著那叫巫循的家將。
張泉出現(xiàn)在船欄處,向谷明他們怒喝道:“什么事?”
谷明好整以暇道:“他兩人不會走路,怪得誰來?!?
接著爭先恐后奔下碼頭,呼嘯去了。
張泉怒瞪跌得灰頭土臉的項少龍一眼,罵了聲“沒用的家伙”,轉(zhuǎn)身去了。
項少龍動了真怒,默默扶起房生,房生仍慘叫連連,道:“我的腿斷了!”
項少龍恨不得立即去追谷明等人,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歉然道:“是我害了你!”
房生苦笑道:“他們原是要弄傷你,教你不能駕車,唉!今晚我和你都不用去尋樂子了?!?
有幾名御者奔下來,協(xié)助項少龍把房生扶上船去。
快到甲板,有女聲嬌喝道:“你們在弄什么鬼,竟敢阻著鳳小姐的路?!?
項少龍心叫不妙,低頭躬身,扶房生移往一旁。
偷眼一瞥,戴了面紗的鳳菲盈盈俏立眼前,旁邊是那仍穿男裝的小屏兒和另四名俏婢,在十多名家將簇擁下,美女們正打量自己。
小屏兒顯然認不出他來,一臉怒容道:“生什么事?”
張泉和另一人不知由什么地方鉆出來,待要說話,旁邊那長相頗英俊的中年人搶著道:“只是生無意的碰撞。”接著向項少龍喝道:“你就是那新來的家伙嗎?真沒用!還不快滾下去,難道要大小姐等你嗎?”
張泉聽他指桑罵槐,臉色大變。
鳳菲那妙比仙樂天籟的聲音在面紗內(nèi)響起道:“沙副管事!”聽來隱帶責怪的口氣。sm.Ъiqiku.Πet
沙立目的已達,得意洋洋的閉口不語。
鳳菲瞧項少龍一眼,淡淡道:“以后小心點,扶房生回房,再下來給我套車!”
項少龍抹過一把冷汗,知道她們主仆果然認不出自己來??粗谇昂艉髶碇胁较绿澹闹兄荒芸嘈?。這么一來,他休想開溜。何況房生一天腿傷未愈,自己也該留下來照顧房生,這是他項少龍做人的原則。
不知何時,雪粉又開始降下來。在黃昏的朦朧光線下,細雪輕柔無力地飄舞,似很不情愿才落到地上結(jié)束了那短暫而動人的旅程。一切放緩,一切被凈化。項少龍策著健馬,載美而行。前方四名家將開路,后面還隨著八名家將。魏兵的指揮偏將敖向帶同十多名親隨,伴侍兩旁,益顯出鳳菲備受各國權(quán)貴尊重的身份。她就像二十一世紀色藝雙絕的藝人,譜出的曲詞均盛行一時,不是一般出賣色相的歌伎所能相比。在這種前呼后擁的情況下,項少龍縱沒有房生的負擔,亦溜不了。不是沒有可能,而是會教敖向生疑。最妙是敖向自然以為項少龍是已替鳳菲辦事多年的御者,故對他半點不起疑心。
他完全不知目的地在哪里,只知追在前方家將的馬后。蹄聲嘀嗒中,車馬隊暢通無阻的開入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古城里。大多店鋪均已關(guān)門,但仍可從招牌看出此城以木工、繡工、織工和縫工等工藝為主。項少龍雖非對文化有深厚認識的人,但因觀察力強,感覺此城比之以前到過任何的城市,都多了幾分香和古色的氣氛。
此時敖向策馬來到馬車旁,垂頭向鳳菲說話道:“昔年舊晉韓宣子來到魯國,看到魯太史所藏典籍,大嘆‘周禮盡在魯矣’,鳳小姐故地重游,當有所感?!?
項少龍心中一動,暗忖此城原屬魯國,魯亡后不知何時落入魏人之手。孔夫子是在這土地上出生,難怪會有一種他國沒有的文化氣息。
鳳菲幽幽一嘆道:“正因此壞事,若非我們魯人頑固守舊,抱著典籍禮樂不放,也不致始受制于齊,繼受制于吳、越;雖得君子之邦的稱譽,還不是空余亡國之恨。敖大人過譽了。”
項少龍聽她語氣蕭颯,心中一陣感慨。原來她不是宋國公主,而是魯國公主。不過魯宋相鄰,說不定兩國都和她有點關(guān)系。
敖向這著馬屁拍錯地方,尷尬地東拉西扯兩句,見鳳菲全無說話的興趣,知機地退回原處。馬隊左曲右轉(zhuǎn),逐漸離開大道,朝城西偏僻處走去。在風燈的光芒中,凄風苦雪之下,就像在一個永無休止的夢境中前進。
項少龍感受到身后美女重回故國的黯然神傷,想象著將來小盤統(tǒng)一天下,敖向等都會變成像她般的亡國之人,禁不住又是另一番感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或許可作現(xiàn)時東方六國的寫照。
馬隊穿過一片疏林后,在一處陵寢停下來。項少龍心中恍然,原來鳳菲到這里來是要祭祀某位先祖故人。鳳菲等魚貫下車,由敖向陪伴朝陵墓走去,沒在林木后。項少龍和一眾家將魏兵留在原地,不一會隱有哭聲傳來。當她們回頭,除鳳菲被面紗遮掩看不見臉容,小屏兒等都哭腫了秀眸。
回到船上,已是夜深。谷明等全溜到岸上花天酒地,剩下一臉憤慨的房生。
項少龍見他的左腳胡亂扎了些布帛,問道:“怎樣了?”
房生兩眼一紅道:“若我的腳好不了,就要找他們拚命。”
項少龍曾受過一般接骨駁骨的跌打醫(yī)術(shù)訓練,將扎著的布帛解開來,摸捏研究一番,松了一口氣道:“只是丹較移位,來!忍點痛?!?
房生慘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項少龍亦完成壯舉。
房生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大訝道:“沈兄確有一手?!?
項少龍拍拍身旁的席子,笑道:“坐下來,我有些話想和房兄說?!?
房生這時的心情和剛才已是天淵之別,欣然坐下道:“沈兄請說!”
項少龍由懷里掏出那兩錠黃金,用手掌托著,送到他眼皮子下。
房生的眼睛立時瞪大至極限,呼出一口涼氣道:“天!這是黃金?!?
只這么兩錠金子,足夠普通人一世無憂。
項少龍把金子塞入他手里,低聲道:“這是你的?!?
房生猶豫一下,搖頭道:“我怎可受沈兄的金子呢?”
項少龍騙他道:“我共有十錠這樣的黃金,是無忌公子自知大難難逃的時候分贈給我的,房兄盡管要了它們,然后詐作跌斷了腿,離開小人當?shù)赖母栉鑸F,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
房生抓緊金子,訝道:“沈兄身家如此豐厚,何用來到我們這里混日子?”
項少龍胡縐道:“實不相瞞,我這次是借機離開大梁,自無忌公子死后,我們這些舊人無人敢用,我又不甘于平淡,遂乘機到齊國來碰碰運氣的?!?
房生感激零涕道:“大恩不謝,有了這兩塊金子,加上兩年來的積蓄,明早我立即向小姐請辭?!毕肓艘幌胗值溃骸安蝗粑覀円黄鹱?!沙立那人心胸狹窄,定不肯放過你,張泉則只是利用你,盡管沈兄死了,他不會掉半滴眼淚?!?
項少龍微笑道:“房兄走了,我再無后顧之憂,我們那一跤絕不會白摔的?!?
房生呆望著他,就在這刻,他感到項少龍活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當晚房生已迫不及待,向張泉表示了因腿傷而要離團。張泉毫無挽留他的意思,借口是他自己離職,隨便給他微不足道的十來個銅錢,著他明早離船。房生憤然告訴項少龍,本該有一筆可觀的安休費給他,不用說已落入張泉的私囊里。當然他不會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因為那兩錠金子已令他心滿意足。翌晨項少龍送他下船,正猶豫好不好隨他一同失蹤,谷明等人回來了,經(jīng)過時對兩人冷嘲熟諷一番,然后登船。項少龍又見碼頭間滿布魏兵,船上的張泉則是虎視眈眈,被迫與房生道別,壓下心中的沖動,返回船上去。
船隊開出。項少龍見其它仆人御者,如避瘟神般不敢與他交談,張泉那批人又當他是廢物般不再理睬他,心中好笑,取過早飯,躲到甲板一角吃起來。心中卻在盤算如何狠狠鬧他一場,好迫鳳菲把自己辭退,便可大搖大擺地的離開,誰都不會對他生疑。不過時間須拿捏恰當,最好是要在下一站補充食物用水之前生事,便可順理成章于泊碼頭時給趕下船去。初時他還對搶了人家的飯碗有點內(nèi)疚,現(xiàn)在卻知是幫那人擋了一場災(zāi)禍。谷明那些人顯是奉了副管事沙立之命,誓要把他迫走。
沙立賣相不俗,可能正是憑此天賦條件,勾搭上某一個頗有權(quán)力的婢子,實力增加后就來謀奪張泉可鉆錢的大肥缺。左思右想之際,眼前出現(xiàn)一對小靴子。項少龍愕然上望,剛好給人家姑娘胸前的插云雙峰擋著視線,看不到她的模樣兒,吃了一驚下立起身來,原來是二小姐董淑貞的近身寵婢小玲姐。
她似笑非笑地瞅他兩眼,冷哼道:“你就是那愛鬧事的沈良?”
項少龍已決定了在下一站離船,那還須賣她的賬,回復(fù)以前叱咤風云的氣慨,微笑道:“小玲姐過獎,沒有人起哄,鬧得出什么事來呢?”
小玲姐怎料得到項少龍敢如此針鋒相對,一愕下變臉道:“好大膽!你知不知道在和誰說話。”
項少龍雙手環(huán)抱胸前,淡然自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人家卻是成群成黨,小玲姐給我來評評看,誰有鬧事的資格?”
小玲姐登時語塞,說到雄辯滔滔,她怎是見慣大場面的項少龍的對手,氣得臉都脹紅了,狠狠盯他幾眼,叉腰嬌叱道:“你是否不想干了!”
項少龍好整以暇道:“這怕該由張管事或鳳小姐決定?”
小玲姐一向只有她罵人,何曾給項少龍這種身份的下人頂撞過,氣得七竅生煙,跺足走了。項少龍看著她走到另一邊谷明那群人處,把谷明召了入艙,心知肚明好戲正在后頭,暗覺好笑,掉頭欣賞停雪后兩岸的美景。他幾乎可肯定沙立勾上的人是這個頗有姿色的婢女小玲姐,背后可能更得到歌舞團內(nèi)第二號人物董淑貞的支持,才敢挑戰(zhàn)張泉的權(quán)力。當他正思索逃回秦境的路線,肩頭給人拍了一記。項少龍別頭看去,入目是一名家將,也是昨晚護送鳳菲到城內(nèi)祭祀的其中一人。
家將道:“張爺要見你!”
項少龍見他說話時雙目不敢直視自己,哪還不知是什么一回事,微笑道:“這位大哥怎么稱呼?”
那人道:“我叫許然,隨我來!”
項少龍心中一熱,手腳同時癢,隨他進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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