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她輕聲回應(yīng)苗太尉。
若那胡人還活著,少不得還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輕公子對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體抬進(jìn)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韓清卻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請倪素前來,便是想知道當(dāng)日助他逃過此劫的人究竟是誰,哪知道這番話談下來,他是越發(fā)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請二兒媳蔡春絮將人送走后,他一個人又在亭中坐了一會兒。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攜帶一身寒氣從宮中回府,一身甲胄還未脫,見父親在亭中獨飲,他走上前才發(fā)現(xiàn)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說的?”苗景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擺在苗太尉對面坐下。
“她說與那人并不相識。”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說她說了謊,可她又何必說謊哄騙我?”
“丹丘意欲增加歲幣,您才上了拒絕給丹丘歲幣,并主戰(zhàn)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鉤,”苗景貞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是用一個胡人來加罪于您,這是存心侮辱您?!?
“還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聽見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顧?!?
“還不是因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當(dāng)時身受重傷不在邊關(guān)……”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樣,顯露出幾分沉郁,“景貞,你小叔死的時候,才二十來歲,連媳婦兒都沒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兒媳在,可他的尸骨卻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僅能給他立一個衣冠冢?!?
“就因為送來的信上說小叔之死另有內(nèi)情,您便亂了方寸么?”
苗景貞無奈,“爹,當(dāng)年的軍報還在,那些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也都在,便說那蔣御史,他也是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中的一個,誰都知道,當(dāng)年丹丘將領(lǐng)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使罪臣徐鶴雪領(lǐng)三萬靖安軍投敵,而蒙脫出爾反爾,將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軍,雍州城這個軍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鶴雪”這三字從苗景貞口中說出,苗太尉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他一手攥著茶碗,竟生生將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啞聲,“老子當(dāng)年若早知他是這么一個沒血性的人,就該讓他滾回云京,何如由他……貽害大齊?”
若在云京,他也許還能做他的少年進(jìn)士。
身在廟堂,也比身在沙場要好,
至少不必在風(fēng)沙血影里迷失自己,從天之驕子,到一敗涂地。
天色濃黑如墨,點綴幾顆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時天還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時提著的這盞燈也不是自己點的,她穿過熱鬧的街市,走到無人的靜巷,一直有淡霧輕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開燈籠,將里面的蠟燭吹熄,又重新點燃,一捧火光搖搖晃晃,倪素抬起頭,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小孩兒在家門口歪著腦袋看她怪異的舉動。
那個小孩兒忽然朝她露齒一笑,隨即將手中的雪球拋向她。
然而雪球沒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霧化成細(xì)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腳邊,那小孩兒瞪大雙眼,像見了鬼似的,轉(zhuǎn)身被門檻一絆,栽進(jìn)了院門里,發(fā)出嘹亮的哭聲。
倪素忍不住笑起來。
“徐子凌,你會嚇人了?!?
她說。
淡霧輕拂她的袖邊,化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是依附著她的,從頭到尾。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靜默地看著她。
倪素提著燈站起身,“我們回家?!?
似乎“回家”這兩個字總能為他找到一絲有溫度的歸屬感,倪素每回這樣說都能在他宛如嚴(yán)冬般凋敝的眼底發(fā)現(xiàn)一些不一樣的情緒,他總會在這樣的時候,顯得很順從。
所以她也很喜歡這樣和他說話。
其實讓這樣一個久離人世的鬼魅感到開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總是想這么做。
兩人并肩走過那間有哭聲的宅院,聽到里面小孩兒抽抽噎噎的,還在和娘親叫嚷著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聲。
“你還痛不痛?”
徐鶴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將養(yǎng)好,那日在瓦子里又扯到了后腰的傷處,這幾日又有些難捱,但她搖頭,“已經(jīng)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藥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醫(yī)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應(yīng)聲。
“我與苗太尉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倪素問他。
“聽見了?!?
“你覺得我說的有錯處嗎?”
“沒有,你答得很好?!?
徐鶴雪話音才落,倏爾想起她與苗太尉說的那句“不愿因我的不想,而棄一人于不顧”,他走在她所持的燈影里,忽然又道:“倪素,我雖不記得從前的許多事,但我想,我曾經(jīng),一定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倪素一頓,抬眸望他:“我……是什么樣的?”
“敢于存志,不以艱險而生憂懼,不以世俗而畏人,”徐鶴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對他避之不及,愿意暫且留在這個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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