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煙:“我循著火光而來?!?
他笑起來,拉起她的手:“床很舒服。我想睡一會兒,可以嗎?昨晚基本沒睡?!?
他們躺下來。他用她的手臂環(huán)住自己,屈起腿蜷縮在她的懷里。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就要有一點(diǎn)睡意的時候電話響了。她抽出手臂,跳下床,飛快地拿起聽筒。這種驚慌里多少有點(diǎn)表演的成分,她當(dāng)然沒有忘記她那個親密無間的情敵,也想過要拔掉電話線。但她沒有那么做。
“今晚你得陪我喝一點(diǎn)?!鳖櫝堪蟮?。
“好,等一會兒。”她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蔣原沒有動,仍舊睡得很熟。
“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顧晨嚷著。但她沒再追究,很快就陷入了夾雜著回憶的傾訴里。在車?yán)镒鰫圻@一段,周沫聽過很多回了,也許不是同一段,就算是也無所謂,她不介意。她一邊聽,一邊重溫先前的激情,并且不自覺地開始做對比。莽撞和粗暴顯然更具有生命力。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她想,重要的是我的身體此刻是熱的,皮膚在發(fā)燙,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顧晨開始哭了。她已經(jīng)聽不見周沫說話了。周沫沒有掛,她把聽筒擱在窗臺上,然后回到床上,拉起蔣原的手臂,鉆進(jìn)他的懷里。蔣原動了幾下,睜開了眼睛。
“睡得好嗎?”她問。
“好。還做了夢。”
“夢見什么了?”
“記不清了,好像是我們倆在一個ktv包房里玩色子?!?
“玩色子?誰贏了?”
“忘了,我光記得我在想怎么能把你拉得離我近一點(diǎn)?!彼拖骂^吻了她,“嗯,現(xiàn)在這個距離不錯?!?
她用冰箱里剩的東西做了簡單的晚飯,想等吃完以后把他送走。她不打算留他過夜,一想到他穿著拖鞋和浴袍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或是站在盥洗池前刮胡子,她就感到怪誕。但蔣原沒有要走的意思,吃完飯,他提議看一張影碟,然后又自告奮勇地給貓洗澡。他不斷找到新的借口,推遲著離開的時間。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外面又下起雪來。
“有酒嗎?這種天氣應(yīng)該喝點(diǎn)酒?!笔Y原趴在窗臺上,扭過頭來。
“那等會兒怎么開車送你?”
“我可以打車,或者等酒勁過了?!?
“后半夜嗎?”她笑起來。
“喝一點(diǎn)吧?!彼蟮?。
周沫開了一瓶紅酒,換了一張比較歡快的唱片。蔣原的酒量不好,很快有些醉了。
“離我近一點(diǎn)兒?!彼阉^來,開始吻她。他們吻了整整一首歌。
“謝謝,”他說,“嗯,我得謝謝你,我來北京好幾年了,今天是最開心的一天。這兒很溫暖,就像在家里,我可以把這里當(dāng)成家嗎?對不起,我可能有點(diǎn)一廂情愿了……”他低下頭,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她有點(diǎn)無措,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感覺特別好,”他說,“你知道嗎,特別好……”
喝了酒之后,蔣原睡得很沉。周沫躺在旁邊,想了很多事。她想要是杜川知道他們睡在一張床上,會是什么反應(yīng)。又想要是以后都不再見面,蔣原會不會很難過。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睡著了。可是沒有多久,就被他搖醒了。
“快起來,”他說,“我?guī)闳タ次业漠??!?
“現(xiàn)在?”
“對,雪已經(jīng)停了。”
“天還沒亮呢?!?
“白天畫室歸我室友?!?
他把她拖起來,給她穿襪子。
“太瘋狂了。”她搖頭。
他們駕車開往他的住處。凌晨四點(diǎn),街道上空無一人,大片完好的積雪望不到盡頭。
一個畫廊老板把存放雕塑的倉庫轉(zhuǎn)租給了他。他和另外一個朋友隔出兩個小房間睡覺,剩下的作為他們的畫室。畫室晚上歸他用,他畫到快天亮,睡兩三個小時爬起來去工作。
那里冷得像冰窖,大風(fēng)搖撼著鐵門,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響。七八個巨大的畫框靠在墻邊。在黑暗中,畫布上濃稠的油彩像凝固的血。
他打開燈。
炸裂的墳冢。劈開的山丘。著火的河流。懸崖上倒掛的村莊。
她看到黑暗、憤怒和末日。這就是他眼睛里的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她以為他會畫一些輕盈和漂亮的東西??伤缇蛻?yīng)該知道不是那樣的,和他做愛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她走到墻邊,仔細(xì)地看著畫的局部。
“很震撼?!彼p聲說。
“我跟你說過的,”他說,“我不是個小孩兒。”
“我沒有那么以為?!?
“相信我,給我一點(diǎn)時間。”
“我相信?!彼哌^去抱住了他。這個野心勃勃的男孩讓她覺得難過。她喜歡那些畫,雖然它們超出了她的審美范疇。
“我們走吧,你一直在發(fā)抖呢?!笔Y原說。
“實(shí)在太冷了。你是怎么在這里畫畫的?”
“哈哈,穿上軍大衣,我有兩件。也生爐子,燒麥秸稈的那種,但是這兩天堵住了,還沒有來得及通,煙太大,熏得眼睛疼?!?
“為什么不換個地方呢?”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很蠢的問題。
他笑了笑:“我們走吧。”
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發(fā)白。倉庫在郊外,周圍一片荒寂。幾公里以外,有一個新開通的地鐵站。他說他每天騎自行車到那里,然后再換地鐵。自行車總是被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五輛。
他搖了搖頭:“干嗎要跟你說這些呢?”
“你把這些畫拿給杜川看了嗎?”她問。
“他不會喜歡的。”
“為什么?”
“因為這些畫沒有他的‘痕跡’,”他說,“你不覺得他很喜歡影響別人嗎?”
“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放過任何機(jī)會?!?
“我參加了一個新人獎評選,要是得獎了就請你吃飯?!?
“那我現(xiàn)在就開始想去吃什么?!?
“別抱什么希望,看看吧。”
他們在一家茶餐廳吃了早飯。臨走之前,他問下次什么時候見面,她顯得有點(diǎn)敷衍,說再打電話聯(lián)系。他想吻她,被她推開了?!肮矆龊蟿e這樣?!彼f。但他還是飛快地伸過頭來吻了她一下:“我想快點(diǎn)見到你。”他穿起大衣,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透過玻璃窗看著他穿過馬路。他需要一件新大衣,身上的那件起了很多毛球,也不夠暖和。但她立即打消了給他買衣服的念頭。算起來他們一起度過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她很久沒有和一個人一起待那么久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周沫沒有和蔣原見面。她把每天的生活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上瑜伽課,學(xué)法語,去看西班牙電影周的影片。蔣原發(fā)來短信,她也會跟他說說自己在做什么。他們用短信聊天,談?wù)撟罱每吹碾娪?、貓的肥胖癥,以及杜川的新女友。蔣原告訴她,杜川的婚姻已經(jīng)名存實(shí)亡,他最近在和一個二十出頭的模特交往。他們聊各種瑣碎的事,像最親密的朋友,可是每當(dāng)蔣原問哪天見面,她又會說太忙沒時間。
“猜猜我今天做了什么?我把我表妹的婚禮攪砸了……”顧晨在電話里叫嚷著,她不得不把聽筒拿得遠(yuǎn)一些,“這一點(diǎn)也不能怪我,誰讓他們準(zhǔn)備了那么多酒!而且那個主持人真的很蠢,在那里大談?wù)鎼郯?、靈魂伴侶啊……哈哈,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就跑上去搶了話筒,然后我說,我來給你們講講什么是真愛吧,我的真愛為了我和老婆離婚了,可是他娶的那個人不是我,哈哈哈,太好笑了是不是……”
周沫想掛斷電話,又擔(dān)心這樣做,顧晨就不再打來了,然后去找別人傾訴。那些人會開導(dǎo)她,把她從這個深淵里拉出來。她不能允許他們那么做。她必須親自照看顧晨,確保她乖乖地待在這份痛苦里。
三十一號那一天,蔣原約她一起慶祝跨年。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下午宋蓮照例打來電話約她出門,她提議他們到她家來吃飯。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家請人吃飯了。從前有一陣子,莊赫常帶同事來家里。她熱衷于鉆研菜譜,嘗試各種新菜。但那些同事都很無趣,在飯桌上談?wù)摰挠肋h(yuǎn)是房產(chǎn)、股票和移民。她在一旁郁郁寡歡地聽著,覺得實(shí)在辜負(fù)了面前這些食物。后來,她就沒有興趣再做菜了,莊赫和同事要聚會的時候,她總是建議他們?nèi)ネ饷娉浴?
她做了柚子沙拉、烤雞和西班牙海鮮飯。秦宇帶了一瓶飯后甜酒。食物很受歡迎,全都被吃光了。她的胃口也好得驚人。
“我說什么來著,”宋蓮說,“沒有過不去的坎,你現(xiàn)在看起來好多了。把所有不開心的事都留在舊的一年里,新的一年一切重新開始吧,來,干杯!”
手機(jī)響了起來,是蔣原。她離開座位,走到廚房接電話。
“新年快樂!”蔣原大聲說,“你好嗎?”
“挺好。你喝酒了?”
“我現(xiàn)在在你家樓下。”
“別上來,”她脫口而出,“我的朋友在?!?
他笑起來?!拔议_玩笑的,就是想問候你一聲。好了,快去忙吧?!彼麙鞌嗔穗娫挕?
她端著中午烤的芝士蛋糕回到客廳。
“哇,甜點(diǎn)來了。”宋蓮拍手。
她坐下來,看著宋蓮把蛋糕切成小塊。她意識到宋蓮正看著自己。
“啊,對不起,我去拿叉子?!彼玖似饋?。
秦宇給每個人倒上甜酒。
“這個酒莊每年只產(chǎn)一千瓶,我覺得不比貴腐差?!?
“只有你才信賣酒的人說的鬼話?!彼紊徴f。
“他是我的朋友。”
“那他也是個賣酒的?!?
手機(jī)又響了。她從座位上彈起來,沖進(jìn)廚房。
“抱歉,還是我?!笔Y原說。
她握著聽筒,太陽穴突突地跳。
“我以為你和她們不一樣,”他說,“可是我錯了。你是個虛偽的人,不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你害怕和我在一起會被你的朋友笑話,對吧?”他吐字不清,聲音忽大忽小,好像喝了很多酒,正在大風(fēng)里走。
“不是這樣的。”她說。
“承認(rèn)喜歡我讓你感到羞恥對嗎?”
“不,不是。我只是—”她說,“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我和你在一起,是為了一些別的什么。沒錯,我想要一個像你家那樣溫暖的家,想要你的幫助和支持。但這些的前提是我喜歡你。向喜歡的人索取沒什么可恥。我也會把我得到的一切都獻(xiàn)給你。我的每一幅畫都是獻(xiàn)給你的。我的成功也是屬于你的。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可是我想要的愛情不是那樣的?!?
“好吧,”他的聲音苦澀,“我明白了。對不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彼麙鞌嗔穗娫挕?
她回到客廳的時候,宋蓮和秦宇正在各自看手機(jī)。
“蛋糕怎么樣?”她問。
“很棒,再多凍一會兒會更好。”宋蓮說。
“是嗎,我嘗嘗?!?
她用叉子一點(diǎn)點(diǎn)吃著面前的蛋糕。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
“怎么了這是?”宋蓮搖搖她的手臂。
“沒事。”她吸了兩下鼻子,給了宋蓮一個難看的笑容。
“誰的電話?”宋蓮問。
“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不愛莊赫了,”周沫說,“有一陣子一想到他就覺得厭惡,恨不得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墒俏艺娴暮軕涯顒偖厴I(yè)那會兒,我們在郊外租了個公寓,房頂漏雨,浴室的地上沒有下水槽,我生日那天,我們在浴缸里喝醉了,水漫出來把整個走廊都淹了,木頭地板全泡爛了,保險公司讓我們賠八千美金。八千美金,什么概念?當(dāng)時覺得一輩子都還不完。我們還沒找到工作,就欠了一屁股債,前途一片黯淡,什么都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我們會在一起,一起面對這個冷酷的世界?!彼裟橆a上的淚,“我總覺得那才是愛情,毫無雜質(zhì)的愛情……”
“親愛的,你真是天真得像個高中女生?!彼紊徴f,“哪有什么毫無雜質(zhì)的愛情呢?”
“我知道,我知道?!彼卣f。
“你要是問我,我覺得愛情就是—兩個人一起做很多事?!鼻赜钋那牡赝怂紊徱谎?。
“嗯,是一種陪伴。”宋蓮也看著他。
“反正我也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是吧?”周沫凄然一笑。
元旦之后的第三天,杜川打來電話,說周日打算在新建好的工作室舉行一個派對,請她一定來玩。
這個邀請是一種天意,她想,她就知道她和蔣原不可能從此斷了聯(lián)系。但她沒有告訴蔣原,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她繞路去買了一捧花,到杜川那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她穿過空闊的庭院,循著人聲走到餐廳,鋪著白色臺布的長條桌兩邊已經(jīng)坐滿了客人。她沒想到這么正式,蔣原大概不會在。她有點(diǎn)失望地脫掉外套,坐了下來。杜川向她逐個介紹那些客人,有商人,也有教授。他指著身旁的那個女孩說:“小爽,我女朋友?!?
周沫笑了一下。她想到在離婚之前,莊赫大概也是這樣坦坦蕩蕩地向他朋友介紹顧晨的。
有個年輕的男孩走過來給她倒酒。她拿起酒杯,正要和旁邊的人碰杯,就看到蔣原從一扇門里走出來,手里托著兩只碟子,上面好像是鵝肝。
他神情嚴(yán)肅,像沒看到她一樣,快步走到桌邊,把碟子放在了客人的面前。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第二次端著碟子從里面走出來。
“工作室還沒弄好,大家將就一下,主要是這個法國大廚正好在北京,想專門請他來一趟可不容易?!倍糯ㄕf。
蔣原面無表情地朝這邊走來。周沫低下了頭。她真的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出現(xiàn)。可她以為助手是做什么的呢?其實(shí)她問過的,他輕描淡寫地說,什么都做。
他把碟子放在她的面前,雖然動作很輕,但她能感覺到他是氣呼呼的。她想用手臂碰碰他,給他一點(diǎn)安慰??墒撬幌乱膊煌A簦⒖剔D(zhuǎn)身走了。
她沒心情吃東西,碟子里的食物一點(diǎn)也沒碰。上主菜前,他過來把它收走了,也沒問她還要不要吃。旁邊的男人轉(zhuǎn)過頭來和她講話,她只能報以空洞的微笑,眼睛的余光始終在跟隨蔣原移動。
甜點(diǎn)上來之后,蔣原走進(jìn)廚房沒有再出來。她把那塊熔巖蛋糕戳了很多小洞,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站起來,走了出去。
她唐突地闖進(jìn)了廚房。法國大廚正和先前那個倒酒的男孩用簡單的英語聊天。蔣原不在。她退出來,推開門走到戶外。大玻璃窗里的燈光照著外面,使院子里看起來很亮。
蔣原正站在一棵光禿禿的紫藤下面抽煙。
她停在離他還有幾米遠(yuǎn)的地方。
“你是特意來看看我這個服務(wù)生當(dāng)?shù)迷趺礃拥模瑢Π??”蔣原說,“你的目的達(dá)到了,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他會這樣安排?!彼f。
“現(xiàn)在你知道了?!笔Y原丟掉煙,朝院子的另一邊走去。她跟在他的后面。
“別跟著我?!彼麗汉莺莸卣f。
他快步走向院子另一頭,倚在墻上又點(diǎn)了一支煙。她跟了過去。
“進(jìn)去吧,你?!彼岩豢跓焽娫谒哪樕?。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臉,被他甩開了。她又伸出手,再次被他打落。他突然把她按在墻上,“你到底要怎么樣?”
她盯著他的眼睛不說話。
他也看著她,然后勾住她的頭,拉向自己,開始用力地吻她。
“想我嗎?”他用嘴唇碰著她的耳垂。
他拉起她凍僵的手,帶著她爬上墻角的樓梯,來到樓頂?shù)钠脚_。他脫下身上的夾克,讓她躺在上面。不知道為什么,在冷得快失去知覺的情況下,她好像完全打開了自己。抵達(dá)高潮的一刻,她看到一顆很亮的星從云層中顯露出來。然后她意識到這是在天臺上。她一直想要的天臺。
周沫決定試一試。試著和蔣原在一起。她擁有的不多,不過要是能幫到他,她會很樂意去做。也許最后他還是要離開她,但她現(xiàn)在不愿意去想。她只想享受眼前的歡樂。第二天下午,她給蔣原打去電話:
“你在干什么?”
“在機(jī)場接客人?!彼f,“飛機(jī)晚點(diǎn),我繞著航站樓兜圈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用完那批麥秸稈別再買了。”
“嗯?”
“不是說喜歡我家嗎?搬過來吧?!?
“噢—”他說,“是看我當(dāng)服務(wù)員當(dāng)?shù)貌诲e,打算給我一份兼職?”
“對,但是每個星期都得給貓洗澡?!?
“好的,還有什么別的要求嗎?”
“周末之前到崗,不然我找別人了。”
“沒問題,”他停頓了一下,“我能問問那個別人是誰嗎?”
晚上顧晨來電話的時候,周沫沒有接。電話機(jī)上的紅燈不死心地閃著,最后熄滅了。她坐在黑暗里,一直盯著它。顧晨今晚肯定不好過,但終歸會有這么一天,她們要各走各的路。人生長著呢,總還是要振作起來。戀愛好像使她善良起來,終于能夠?qū)捤∧莻€早已不是她情敵的女人。她做了一個決定。決定釋放被囚禁的顧晨。
清晨時分,她給顧晨發(fā)了一條短信。寫上了莊赫的住址。
星期六下午,蔣原帶著五六個紙箱搬過來。在那之前的幾天里,她重新布置了家,找物業(yè)的工人挪走家具,把一間屋子騰出來給他做小畫室。當(dāng)然,他還需要一間更大的,有個朋友推薦了一處地方,她打算下周和他去看看。但小畫室還是需要的,可以畫畫草稿,查些資料。這樣有時他可以在家工作,能吃上她剛燒出來的菜。
蔣原一來,她就拉著他去看那間屋子。她把它布置得很漂亮,擺了他喜歡的古董書柜,窗邊是一張柯布西埃的躺椅,新買的,可以曬著太陽打個盹。還有一張敦實(shí)的長條桌,花瓶里插著早晨買來的龍膽。蔣原抱住她,很久都說不出話。
天黑之前,他們牽著手去了附近的菜市場。蔣原挑了一條鱸魚,買了排骨、蓮藕和小圓蘑菇,要給她做一頓飯。
“我能做點(diǎn)什么?”她站在廚房門口問。
“擺一下筷子?”
她找出兩支蠟燭,鋪好餐布,往壁爐里添了幾根木頭。時間還充裕,她對著鏡子抹了一點(diǎn)口紅。目光掠過角落里的一瓶指甲油,很久以前買的,總想著有什么事的時候用一下。她坐在沙發(fā)上涂起來。印象中是暗橘色,沒想到那么鮮艷。
電話響了。她支棱著手指捏起手機(jī)。是莊赫的哥哥莊顯,聽筒離耳朵有點(diǎn)遠(yuǎn),聲音特別細(xì)小,好像是從天邊傳來的。但她能聽清他說了什么。
莊赫死了,早上的事。有人看到顧晨一早去了他住的小區(qū),在他的車旁等他。地庫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顧晨打了莊赫兩個耳光。莊赫想開車走的時候,她強(qiáng)行拉開車門,跳了上去。二十分鐘以后,那輛車沖出護(hù)欄,掉下了高架橋。
事故多半是由于兩人在車上爭執(zhí)所致,但也有可能是顧晨一心求死,警察在她的公寓里發(fā)現(xiàn)了幾瓶安眠藥。
“殯儀館定了我告訴你?!鼻f顯沒掛電話,隔了一會說,“我早就讓他離顧晨遠(yuǎn)點(diǎn),那個女的就是個瘋子?!?
她掛了電話,低頭看到紅色的指甲,嚇了一跳。像血,她摸了摸,還沒有干。她拼命地抹去它們,弄得手上、衣服上都是。然后她安靜下來。有一種疼痛的感覺從身體很深的地方升起。很多往日的畫面在眼前晃過,越來越快,她不停地出汗,頭疼得就要裂開了。
等她有知覺的時候,發(fā)覺蔣原正抱著自己。她還坐在沙發(fā)上,但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好像已經(jīng)是深夜。她告訴他莊赫死了,早上的事。然后她說起顧晨,說起她們的電話。她不停地說,越說嘴唇越抖,說出的每個字都碎了。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面前墻上的照片。鏡框好像有一點(diǎn)歪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重新掛一下。然后她意識到,明天自己可能會失去這套房子。失去那些她曾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不值一提的東西。失去她認(rèn)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由。
她忽然停下來,不再說了。在黑暗中,她聽到風(fēng)掠過樹梢,聽到雪落在地上,聽到火劈開了木頭。蔣原好像睡著了,她感覺他的手臂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滑,然后像是怕從樹梢摔下似的,又緊緊抱住了她。她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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