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周沫就意識到蔣原對她感興趣。
“你和她們不太一樣,”他說,“不像她們那么焦躁。你看起來—很平靜。”
當時他們正站在一個簇擁著人群的大廳里,望著兩個穿緊身短裙、忙著跟別人合影的年輕姑娘。圣誕樹上的串燈變換著顏色,忽紅忽綠的光落在他們的臉上。
“那是因為我比她們大很多,已經(jīng)過了那樣的年紀?!敝苣f。
“你是說你以前跟她們一樣?”
“年輕的時候總歸會浮躁一些,對吧?”
“有些東西是骨子里的,相信我?!?
“好吧。”她笑起來。有人要走了,推開了大門,寒風從外面涌進來,吹在她發(fā)燙的額頭上。
相信這個陌生男人是一件危險的事,周沫知道,特別是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一個剛離婚的女人的意志,就像一顆搖搖欲墜的牙齒。
周沫沒打算去那個慈善晚宴。收到那兩張請柬的時候,她看了一眼,就和信用卡賬單一起丟進了廢紙簍。到了平安夜前一天,她受涼了,開始發(fā)低燒?;杌璩脸了降诙熘形?,宋蓮打來電話。每逢節(jié)日,宋蓮一定會約她出門,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不把周沫一個人留在家里。周沫也不想辜負她的好意。就算不是宋蓮,是別的什么朋友,周沫也不會拒絕。她害怕他們都放棄她,她會把自己藏起來,變成一個古怪的老女人。
她發(fā)著燒,根本沒有聽清宋蓮約她去哪里,直到快掛電話的時候,聽到宋蓮在聽筒那邊大聲說,“歡迎重返名利場!”她打了個寒噤,頓時清醒了一半。
“慈善晚會?”她說,“是為我募捐嗎?一個離婚、無業(yè)、沒有孩子的可憐女人?!?
“得了,你每個月的生活費夠給五十個白領(lǐng)發(fā)工資了?!?
“可是我沒有積蓄,還要還房貸。”
“別告訴我你在為這些發(fā)愁。你每天唯一會想的問題是,今天應(yīng)該買點什么呢?”
這十幾年,她確實沒為錢的事發(fā)過愁。家里有多少錢也不清楚。所以直到離婚的時候,她才知道莊赫把錢都拿去做地產(chǎn)生意,結(jié)果項目出了問題,土地被收回,錢沒了,他們住的房子也被抵押進去。她是到那時才意識到莊赫對財富有那么強烈的渴望。也許他想要的是私人飛機或者游艇之類的東西??伤麨槭裁礇]有跟她說過呢,是怕她笑話吧,她會說還不如收藏印象派的油畫捐給一個博物館。
所幸投資失敗并不會擊垮莊赫。獵頭們清楚這位斯坦福畢業(yè)、經(jīng)驗豐富的跨國公司副總裁的價值。離婚后不久,他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更大的公司,收入增加了三成。這三成剛好用來支付前妻的生活費。
周沫每個月都會領(lǐng)到一筆錢,這種感覺很新鮮。她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工作過,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叫作前妻。很清閑,報酬還相當豐厚,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她就交掉一套房子的首付,搬進了新家。
她留了幾件從前的家具,都藏在角落里,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宋蓮來的時候,就以為都是新的。
“挺好,一個全新的開始?!彼紊徖锢锿馔饪戳艘槐椋白屛蚁胂脒€缺一點什么。”
然后她送給周沫一只貓。它原來的主人移民去加拿大了,臨走之前把它托付給了她。貓有點老了,很兇,不讓周沫摸,不過晚上又會跳上床,睡在她的腳邊。
這是第一次不以莊太太的身份參加社交活動,周沫坐在床邊,思考著自己晚上要穿什么。是不是應(yīng)該換一種風格以示重生呢?她最終選了一條經(jīng)常穿的毛衣裙。六點鐘,她披上大衣在蒼白的臉頰上掃了一點腮紅,抓起手袋走出門。
宋蓮和秦宇開車來接她,一路上為春節(jié)去哪里度假爭論不休。最近周沫常跟這對夫婦一起出門。她習慣了和他們一起吃晚飯,一起看電影,習慣了聽他們毫無緣故地爭吵起來又戲劇性地和好,習慣了他們花一晚上的時間懷疑家里保姆的忠心或是饒有興味地分析鄰居的夫妻關(guān)系。有時他們還會詢問她的看法,讓她也加入到討論中去,好像她是他們家的一員。是啊,為什么不能三個人生活在一起呢?當她喝得醉醺醺的,和他們因為一點小事大笑不止的時候忍不住想。這種幻覺會在那個夜晚結(jié)束,她搖搖擺擺走回家,一個人站在鑲滿大理石的大堂里等電梯時完全消失。電梯門合攏,她斜睨著鏡子中的許多個自己,慢慢收起嘴角殘留的笑意。
舉行慈善晚會的那間酒店很舊,門口的地毯很多年沒有換過。一個體型瘦小的圣誕老人在大堂里走來走去,彎下腰讓小女孩從他手中的口袋里摸禮物。經(jīng)過面包房的時候,周沫向里面張望,生意還像從前那么好。有一年圣誕節(jié),她和莊赫在這里買過一個巨大的樹根蛋糕,吃了很多天,后來她一想到那股奶油味就反胃。現(xiàn)在她試著召喚那股味道,可是口腔里干干的,只有出門前吃過的泰諾膠囊的苦味。
他們到得有一點早,還有一些客人沒有來。周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慶幸它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趁著周圍的人不注意,她拿起桌上寫著莊赫名字的座簽塞進了手袋。有兩個很久沒見的朋友走過來問候她,問她最近去什么地方玩了?!皼]有?!彼龘u頭。也許在他們看來,她應(yīng)該找個地方躲起來療傷。后來,其中一個朋友說起她的狗死了,周沫覺得這個話題很安全,就詳細詢問了狗的死因、彌留之際是否痛苦,以及埋葬它的過程。她對這條從沒見過的狗所表現(xiàn)出的關(guān)心令那個朋友很感動。
然后,杜川出現(xiàn)了,把她從狗的話題中解救了出來。
“多久沒見了我們!”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嗓門一如從前。
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他身后,杜川介紹說是他的助理蔣原。蔣原挺英俊,但身上那套黑絲絨西裝未免正式得過了頭,還佩戴了領(lǐng)結(jié),向后梳的頭發(fā)上抹了很多發(fā)膠,好像要去拍《上海灘》。特別是跟在穿著連帽滑雪衫和慢跑鞋的杜川身后,顯得有點可笑。
現(xiàn)在的杜川已經(jīng)是很有名的畫家了。周沫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從美院畢業(yè)不久。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當時她和莊赫剛回國,租了一套頂樓的公寓,他們在北京的第一個家。過道的盡頭有一架梯子,可以爬到天臺上去。天臺上風很大,天好的時候能看見不少星星,周沫常常會想起那里。
杜川的畫室離他們的家不遠,有時晚上他工作完,就來坐一會兒,和莊赫喝一杯威士忌。兩人沒有共同愛好,也沒有共同話題,卻締結(jié)了一種奇妙的友誼。杜川當時可能有一點喜歡周沫,他說過想找一個她這樣的女朋友。“什么樣?”莊赫問。“溫暖、體恤。”杜川回答。“那是你還不了解她?!鼻f赫哈哈笑起來。周沫把懷里的抱枕丟過去砸他。杜川微笑地望著他們,拿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酒。很多年以后,那個他們?nèi)俗谝黄鸬漠嬅?,成了她最樂于回憶的場景,甚至打敗了莊赫在廣場的噴泉前向她求婚的夜晚。
后來,杜川把畫室搬到了郊區(qū),莊赫總是在出差,他們的來往漸漸少了。再后來,杜川聲名越來越大,每回他的畫展開幕周沫都會收到邀請,但她一次也沒有去。她害怕看到他已經(jīng)變成另外一個人。
但他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見到她非常高興,提議晚宴后一起去喝一杯。周沫不想去,因為一定會談到莊赫。也許杜川知道他們離婚的事,否則他為什么沒問起莊赫呢。他可能想安慰她,或是表達惋惜之情。她不想在他面前流眼淚,這會毀掉從前的美好回憶。
可是杜川的熱情讓人沒法拒絕。他還向蔣原鄭重地介紹了她:
“這是最早收藏我的畫的人,那張《夏天》在她那里。”
那張畫早就被莊赫賣了。
“您的眼光真好?!笔Y原沒有把目光移開,直到她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他仍舊看著她。
那么持久的目光,應(yīng)當是一個明顯的表示好感的信號。可她只希望是自己搞錯了,因為除了擁有一張市值超過三百萬的油畫之外,他對她一無所知。她還不至于傻到去相信他是被她的樣子吸引—一個至少比他大十歲的女人,而且因為生病,看起來一定特別憔悴。所以,她的結(jié)論是,鑒于這份好感相當可疑,最好對它視而不見。
晚宴上舉行了冗長的慈善拍賣。其中有一件是杜川的油畫。蔣原走上舞臺,舉著它向大家展示。也許因為要上臺,他才穿得那么正式??上眢w都被油畫擋住了,臉也深陷在陰影里,只能看到頭頂?shù)囊蝗Πl(fā)膠,閃著油膩膩的光??蓱z的孩子,周沫想。
她喝了一點酒,頭很暈,注意力開始渙散,加入一旁宋蓮夫婦的談話變得很困難。他們正和另一對開畫廊的夫婦討論北海道的溫泉旅館??雌饋矶燃俾眯械脑掝}將延續(xù)整個夜晚。她從手袋里拿出煙,穿上外套離開了座位。
她推開一扇玻璃門,來到戶外。夏天的時候,這里有一些露天座位。有一年莊赫和他的同事常來喝啤酒。那是哪一年?她按了按太陽穴,攏起火苗,點了一支煙。她最近才恢復了抽煙。戒了八年,那時候他們打算要小孩。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她陪莊赫到巴黎出差,在塞納河邊的一個旅館里,她的肚子疼了一夜,孩子沒了。那之后他們再也沒有一起出過遠門?,F(xiàn)在有時候她點起煙,就會想到那個孩子。想到要是沒去巴黎,那個孩子現(xiàn)在可能正坐在書房里寫家庭作業(yè)。
玻璃門被推開了,熱鬧的聲音從里面涌出來。她轉(zhuǎn)過身,看到蔣原朝自己走過來。她發(fā)覺自己對這個時刻有所期待。這可能才是她發(fā)著燒、頭疼欲裂卻依然留在這里的原因。她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覺得自己可笑。更可笑的是,有那么一瞬,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大學二年級的那次舞會上,莊赫走向她的情景。她立即為自己將二者相提并論感到羞愧。沒有可比性,一點也沒有。
“這扇門可夠隱蔽的?!笔Y原沒穿外套,把手抄在褲子口袋里,“幸虧你點著煙,隔老遠我就看到了火光?!?
“杜川呢?”她問。
“不知道。沒準一會兒就來了。他煙癮也挺大?!?
“你見到他跟他說,我有點發(fā)燒,先走了?!?
“現(xiàn)在就走?”
“過一會兒,”她說,“我坐朋友的車來的?!?
他從口袋里掏出卷煙紙和煙絲,熟練地卷了一根煙遞給她:“試試這個?”
她擺擺手。他笑了一下,給自己點上:“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雪?!?
“前幾天預報了也沒有下。”
“要等到半夜,肯定會下,相信我,”他說,“明天你一覺醒來拉開窗簾,外面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們打個賭怎么樣?”
她搖了搖頭:“只有你們小孩才那么把下雪當回事?!?
他聳了聳肩膀,丟掉煙蒂:“進去吧,我們?!?
他們回到大廳,拍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很多人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在桌子之間的過道聊天。他們站在一個靠近大門的角落里,遠遠地看著人群。她以為他會被那幾個穿梭來去的漂亮姑娘吸引,可他似乎很討厭那種招搖,反倒覺得她的安靜很可貴。
“你也畫畫嗎?”她問。
他告訴她,他大學讀的是美院油畫系,在重慶,畢業(yè)后在藝考輔導班教過幾年素描,兩年前來北京投奔杜川。助手的工作很煩瑣,從繃畫布到交罰單,有時杜川應(yīng)酬到很晚,他還要開車去接他。她問他是否還有時間自己畫畫?!坝?,”他說,“晚上和周末?!?
“那點時間夠嗎?”她看了他一眼,“不過也不是人人都要當藝術(shù)家的,有份安穩(wěn)的工作也挺好?!?
他笑了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摸出兩顆巧克力球。
“你吃巧克力嗎?我從圣誕老人的口袋里拿的。”
她說不吃。他剝開金箔,把整個巧克力球放進嘴里。她聽到牙齒粗暴地碾碎堅果的聲音。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當時還有另外倆小孩,我們一塊兒畫村里的計劃生育宣傳畫,畫完刷子歸我們。每回都弄得一身顏料,就跳到河里洗澡。刷子在水里一泡,毛都掉了,可心疼了?!彼α艘幌拢斑@些事聽起來挺無聊吧?”
“沒有。那倆孩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
“一個在東莞打工,一個在縣城里運沙子。整個村里就我一人摸過油畫筆。運沙子那個特羨慕,專門讓我?guī)Щ厝ソo他瞧瞧?!?
這時杜川走過來。說有個臺灣的朋友來了,今晚不能一起喝酒了。他向周沫道歉,說一定再約一回,讓她等他的電話。
周沫發(fā)覺自己竟然有些失望。她看著蔣原跟著杜川走遠,有點不愿意相信,這個夜晚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回家的路上,宋蓮和秦宇對開畫廊的夫婦的看法產(chǎn)生了分歧,又爭吵起來。周沫坐在后車座上,頭靠著玻璃窗。她手中握著手機,不斷按亮屏幕,看是否有新的消息。她沒有給蔣原留電話。當然他可以問杜川要,雖然有些奇怪。不過要是想知道,總歸能想出辦法。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是顧晨。
“還在外面?”顧晨問。
“對。我晚點打給你好嗎?”她壓低了聲音。
“你去哪兒玩了,酒吧嗎?”
“我快到家了,等會兒跟你說?!彼吹袅穗娫挕?
要是宋蓮和秦宇知道她在和誰說話,肯定會把她大罵一頓,以后再也不管她。不過他們正吵得不可開交,沒空理會別的事。周沫把身體探向前座:“就在這兒停吧。我去7-11買點東西?!?
“我也要下車,跟他沒法過了?!彼紊徴f。
“我也早就受夠了。”秦宇說。
“什么時候開始受夠了的?從黎婭回國的那天起嗎?”
“別無理取鬧行嗎?”
周沫趁亂跳下車:“晚安啦,二位?!?
她剛踏進家門,外套還沒有脫,顧晨的電話就打來了。
“你不覺得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嗎?”她在那邊說。
和莊赫離婚一個月以后,顧晨第一次打來電話。
“告訴我莊赫現(xiàn)在在哪里?”她劈頭問。
她打的是床頭那臺幾乎沒有人知道號碼的座機。后來她向周沫承認,她和莊赫曾在電話里做愛。而周沫只想知道當時自己在哪里?!安恢?,可能在隔壁房間吧。”顧晨沒精打采地回答。她能想象顧晨瞇起眼睛的樣子。她見過她的照片,在莊赫的電腦里。
是顧晨摧毀了他們的婚姻,但是半年后莊赫娶了另一個女孩。這意味著什么?周沫想,也許和誰在一起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離開自己。
沒人知道莊赫怎么想。他用一個短信宣布了分手的消息,然后從顧晨的生活中消失了。
顧晨去他的公司,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離職。她找他的朋友,他們都躲著她,其中一個告訴她,莊赫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可是她不信,還把那個人的鼻梁骨打斷了。最后,她想到了周沫,就打來電話。但周沫說她也不知道莊赫在哪里。電話并沒有就此掛掉。顧晨突然意識到可以跟電話那邊的人談?wù)勄f赫,至少她比別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愿意聽。
起初接聽顧晨的電話,只是出于好奇。周沫想知道這個強大的情敵到底敗在哪里。顧晨相信是她和莊赫的感情太激烈,沒有喘息的空間。所以莊赫需要暫時離開一下,出去透一口氣。暫時,她強調(diào)。
后來,打電話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顧晨通常已經(jīng)喝多了。她不停地講話,然后開始號啕大哭,要是周沫不打斷她,最終掛斷電話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她醉得不省人事。
周沫很快發(fā)現(xiàn),顧晨身上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氣質(zhì),好像非要拉著別人一同墜入深淵。這大概就是莊赫離開她的原因。當然可能也是他愛上她的原因。
“莊赫說我是你的反面,”顧晨說,“你像冰,而我是一塊炭。”她會告訴周沫莊赫說過的話,還會講起他們做過的事。
“我們在他公司樓頂?shù)钠脚_上做愛……連著兩次,他下樓開完會又回來?!?
“平臺?”周沫重復了一遍。
“對,他喜歡平臺?!?
周沫想起剛來北京時住的公寓上面的平臺,秋天的時候他們在那里開過派對。結(jié)束后,她一個人去收拾杯盤,偶然抬起頭,看到天空中布滿了明亮的星。她從來沒有在北京的上空看到過那么多的星星。有一瞬間,她的頭腦中掠過和莊赫在這里做愛的念頭。平臺上風太大,得支一個帳篷,像是一次露營。露營計劃在她心里徘徊了一陣子,但莊赫總是出差,要么深夜才回來。有幾次她問他周末有什么計劃,他搖搖頭,看起來毫無興致。不如在平臺上搭一個帳篷看星星吧,好幾次這句話就在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擔心他會嗤之以鼻,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顧晨還在那邊不停地講。周沫握著電話,眼淚掉下來。不是因為他們偷走了她的主意,而是因為她非常想念那個花了很多個晚上蓄謀搭帳篷的自己。那個自己相信很多現(xiàn)在的自己不再相信的事。
“好了,你已經(jīng)喝多了,”周沫說,“去睡吧?!彼龔囊赶履贸鲶w溫計,三十九度二。溫度又升高了。
“我才開始喝呢,你也去倒一杯?!鳖櫝空f。
“我發(fā)燒了,今天不想喝?!?
“喝一點吧,喝一點就好了?!?
“我得保持清醒。沒準等會兒還得一個人去醫(yī)院。”
“我可以陪你去……”電話那邊傳來嘔吐的聲音,然后是馬桶的沖水聲。
“我以前也陪莊赫半夜去醫(yī)院看急診,”顧晨說,“有一次在醫(yī)院病房里他打著點滴,我們還做起愛來……結(jié)果吊瓶架倒了,針也鼓了,護士把他罵了一頓,說怎么那么大的人了,打個針也不老實……”她哧哧地笑起來,笑得咳嗽不止。然后笑聲一點點塌下去,她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告訴我,為什么……”
周沫吞下一片退燒藥,在床上躺下來。她把電話放到旁邊的枕頭上。里面的人還在哭。哭聲凄厲,讓人坐立難安??墒沁@個冬天有很多個寒冷的夜晚,周沫都是聽著這樣的哭聲入睡的。一個比自己更傷心的人在另一端。她需要這樣的陪伴,或許已經(jīng)到了依賴的地步。所以有時候,她會勸顧晨多喝一點酒,或者誘使她回憶那些美好的時刻,以換得她情緒再次失控,放聲大哭。在那樣的時候,周沫會覺得自己完全控制了顧晨。她在榨取顧晨的痛苦,可是那又怎么樣呢,這原本就是顧晨虧欠她的。她認為她所承受的不幸能夠允許她降低對自己的道德要求。
她一直有一種擔心,那就是顧晨會比她更早走出失去莊赫的陰影。顧晨的痛苦雖然劇烈,卻可能很短暫。她年輕,感情充沛,或許明天就會投入新的戀愛。一想到這個,周沫就感到很難受,那就如同是另一次背叛。她不知道如何阻止它發(fā)生。她能做的就是接聽顧晨的電話,確保她沉浸在懷念過去的痛苦中。還有,就是不把莊赫的地址告訴她。
她當然知道莊赫住在哪里。搬家以后,她每隔一段時間會去從前的住處取信,并把其中一些可能對莊赫有用的東西轉(zhuǎn)寄給他。從前美國同學的明信片,或是紅酒品鑒會的請柬。地址是莊赫給的,他從來沒有打算向她隱瞞什么,包括他結(jié)婚的事。在他眼里,她是最明事理的前妻。但她沒有把地址給顧晨,絕對不是在為他考慮。她有一種很強的直覺,那樣顧晨會得到解脫。顧晨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為心還沒有涼透。莊赫的不辭而別,使她對他還有期待。如果再見到莊赫,聽他親口告訴她他結(jié)婚了,宣布他們再沒有可能,也許她從此就放下了。周沫一點也不擔心他們舊情復燃。莊赫決定了的事是不會再改變的,她很了解,所以沒有試圖挽回他們的婚姻。
在這個發(fā)燒的夜晚,周沫又夢見自己害怕的事。顧晨打來電話,說自己明天要結(jié)婚了?!安?,不可能。”她在這邊大聲說。
“感覺就像生了場大病,我現(xiàn)在完全好了?!鳖櫝靠┛┛┑匦α似饋怼?
周沫感到一陣耳鳴,心臟錐痛。那痛楚穿過夢直戳她的胸口,她猛然睜開眼睛。她躺在黑暗里很久不能動,只是感覺著身上的汗慢慢冷卻。
她拿起手機看時間。凌晨三點。一條新短消息跳出來,陌生的號碼:“外面下雪了。我贏了?!?
他們約在美術(shù)館的門口見面。周沫來得早,站在玻璃門里面等。
天空中飄著零星的雪花,遠處的鐵軌上有火車經(jīng)過。美術(shù)館門前空地上表情猙獰的雕塑被積雪覆蓋,變成了一個個純真的泥坯。
蔣原穿過馬路,朝這邊走過來。他穿著牛角扣大衣,背了一只很舊的劍橋包,看上去像個憂郁的大學生。他和前一天晚上如此不同,以至于她差點沒有認出來。然后,她開始驚訝自己是怎么和眼前這個男孩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
上午的美術(shù)館里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對很老的夫婦,緩慢地挪著腳步。今天是莫奈展覽的最后一天,明天這些畫就要運回美國了。來看這個展覽是蔣原的提議,不過周沫也一直想來。
“你今天不用工作嗎?”周沫問。
“我請了假?!笔Y原眨眨眼睛,“我說我的一個表姐到北京來了?!?
“表姐?”她揣摩著這個身份。
“嗯。杜川說,我的親戚可真多,上個月是我妹妹,這個月是我表姐?!?
他看了看她,立即說:“上個月可不是跟什么人約會,真的是我妹妹來了?!?
“約會”兩個字聽起來相當刺耳。
“就是真的約會也很正常啊?!彼f。
“哪有那么多值得約會的人?”他看著她說。
從美術(shù)館出來,雪已經(jīng)停了。他們踩著積雪去附近的餐廳吃午飯。
“我不喜歡莫奈。一點都不喜歡?!彼粗藛?,忽然抬起頭來說。
“嗯?”
“我一直忍著沒說,總覺得不該破壞你看展覽的興致。”
“為什么不喜歡?”
“太甜了,像糖水罐頭,一點也不真誠?!彼f。
“也許他看到的世界就是那樣的。”她說,“每個人眼睛里的世界都不一樣?!?
“話是沒錯,但一個好畫家不應(yīng)該只看到那些。”
“既然你不喜歡他,為什么不選一個別的展覽呢?”
“別的?那些國內(nèi)畫家太差了,還個個以為自己是大師?!?
她差一點問他對杜川的作品怎么看,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指了指菜單:“看看你想吃點什么?!?
吃飯的時候,她悄悄停下來看著他。他咀嚼的聲音響亮,嘴巴動的幅度很大,好像要讓每一小塊牙齒都充分地觸碰到食物。她不記得有什么她認識的人這樣吃東西。可他還是一個男孩的模樣,看起來并不讓人討厭,反倒覺得有一點心疼。不過看他吃飯似乎能讓胃口變好,她吃掉了一整碗米飯。
離開餐廳,他們走到街上。太陽出來了,空氣很好,周沫感覺肺里涼涼的,像窗臺上的廣口瓶。風吹掉了樹枝上的雪,落在蔣原的頭發(fā)上。他比莊赫要高,雖然很瘦,但是肩膀?qū)掗?。路邊有個雪人,堆成小沙彌的模樣。走過去的時候,他摸了摸它的頭頂。
“我家就在附近了。”她停下腳步,做出要告別的樣子。
“時間還早呢。”他也站住腳,“好吧,今天很愉快?!?
“愉快?看了那么不喜歡的展覽?!?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好天氣、好朋友?!彼匦露x了她的身份。
“你怎么回去?”
“坐地鐵。最近的地鐵站在哪兒?這一帶我不熟。”
“我?guī)氵^去,我正好也往那邊走?!?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來到她住的公寓樓前。
“前面就是地鐵站了?!彼f。
“嗯,看到了?!彼銎痤^看了看大門里面的那幾座公寓樓,從口袋里摸出煙盒,“今天都忘記抽煙了。你來一支嗎?”
“不了。”她說。
他叼著煙,沖她揮手:“那么好,再見?!?
他的神情沮喪,像游樂園關(guān)門時被驅(qū)趕出來的小孩。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向前走。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她笑起來,好像他們是在做游戲。他也笑了。
“上去坐一會兒吧?!彼f。
他很喜歡她家。他喜歡她的舊地毯和絲絨沙發(fā),覺得客廳里的壁爐很酷。她做咖啡的時候,他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悠,看那些墻上掛的攝影。“我能選張唱片放嗎?”他問。
“當然?!彼诶锩嬲f。
她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撫摩那只貓。貓終于閉上了那雙令人焦躁不安的眼睛。她把托盤放在桌上,跟著音樂小聲哼唱起來。那種輕快的感覺很久沒有過了,雖然她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喜歡他,還是喜歡把一個陌生男人帶回家的感覺。無所謂,她鼓勵自己,就當是一種體驗,什么都應(yīng)該嘗試一下。
所以當蔣原從后面抱住她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很安靜。當時,她正跪在地上換唱片。他那雙褐色的大手從后面伸過來,把她箍得很緊。
他沒有動,好像在等著什么東西融化。
陽光從半掩的窗簾照進來,落在墻角的矮腳柜上,那是從以前的家里搬來的,她總是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上面。矮腳柜有記憶嗎?它會記得那次她和莊赫談話的時候也這樣盯著它嗎?
“我很后悔,”莊赫說,“當初不該讓你待在家里不上班,你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吹吹尺八,學學茶道,看看書和展覽,你以為這就是生活了嗎?你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你的生活都是假的?!?
她絞著手指頭,盯著矮腳柜。有一只把手生銹了,她竟然從來沒發(fā)現(xiàn),在陽光下特別明顯,鐵銹像密密麻麻的蟲卵。一切都是他的錯,莊赫是這么說的,而她是無辜的,就像一棵因為修剪壞了而被主人丟棄的植物。一棵植物還能做點什么呢?莊赫搬走后的那個下午,她卸掉了矮腳柜上的把手。
蔣原做愛的方式有些粗暴。他按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釘在十字架上,他似乎很欣賞這個受難的姿勢。在太過激烈的撞擊中,她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到了潰瀉的時候,他的兇猛退去,如同現(xiàn)了原形,露出一種慌張的溫柔。他發(fā)覺她在看著自己,就用枕頭蓋住了她的臉。
蔣原抽著煙,坐在十九層的窗臺上往外看。逆著光,他的裸體看起來像個少年,有山野的氣息。她不記得看到過這么年輕的男人的身體。雖然剛和莊赫在一起的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但他很少完全暴露自己的身體,也許是不太自信。可是在顧晨面前,卻好像沒有這個問題。
她坐到蔣原的旁邊。他給她點了一支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窗外是林立的高樓,閃著晃眼的霓虹燈,斑斕的車河在高架橋上流動。
“我妹妹,就是上個月來的那個妹妹,”蔣原說,“她一下火車就對我說,哪里是北京的中心,帶她去看北京的中心。我?guī)チ颂彀查T、故宮還有鼓樓,但她走的時候還是有點失望?,F(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把她帶到這樣一個窗臺邊,指一指下面,看,這就是北京的中心?!彼铝艘豢跓?,“早認識你就好了?!?
她把煙灰缸拿過來:“為什么走近我?”
“我告訴過你啊,第一次見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