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小公主朝他報以微笑之后,又面露出少年人的哀愁。
“我沒有嫁給羋猶,想來父王不日便要再為我指婚。而在此之前,王兄的大婚才是第一要事?!?
王綰和她說話,幾乎不將她當成一般的十七歲少女。
扶蘇……
“公主實則想知道上將軍在滅楚后是否回咸陽?”
許梔抬眼,在杯盞中注入了清亮的茶水,點了點頭,緩緩開口,“您說,被父王指定坐鎮(zhèn)壽春的人是李廷尉還是上將軍?”
楚國地大物博,土地廣袤。
這個極其重要的職位。只能由嬴政最信任的人來擔任。
李斯出于楚國上蔡,秦國的重臣,對于安撫楚地、通達嬴政的意愿都有著很好的作用。
而王翦更是毋庸置疑的重量人物。武功威懾之下,楚地莫敢有反。
然而。楚地要安定,少說也要五年。誰去了壽春,也就意味著誰將暫時遠離咸陽的政治中心!
一次道路的選擇。嬴政要將這個選擇頭一次公之于眾,莫過于通過此事!
嬴政的長公子的婚事在滅楚之前已經(jīng)定下,這不算個啞謎。
王綰試探道:“至于誰在壽春,想來大王心有定數(shù)。以臣之見,上將軍得大王倚重。然而上將軍熟掌軍務(wù),其擔憂自身政才之備,該會力薦李廷尉?!?
“至于公主的婚事?!?
王綰久在咸陽,因而道聽途說間得出一個結(jié)論。
他純粹覺得檄文上寫小公主喜歡張良是無稽之談。
張良當少傅的時候,她十來歲在芷蘭宮就把張良整得夠嗆,而且她在邯鄲的時候還捅了別人一刀。張良與秦有恨,為人端直,不大可能對嬴荷華有好臉色。
他又在想,李賢該算青梅竹馬??伤邶埮_宮前絲毫沒管人死活。這回和他逃婚之后,她既不想辦法和嬴政說想要嫁給李賢,她也沒有找李斯尋求幫助。以至于李賢被活生生打了五十杖……又被罰去了蜀郡一帶。
……
王綰驀地想起一句她幼時的話。
――御史要是不給我蒙恬,我就跑去雍城找父王。
王綰轉(zhuǎn)而道:“……難道公主逃婚,是因為意屬蒙恬?”
哪知她聲調(diào)忽然抬高。
“相國怎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我之前在陳郢就聽淳于太傅說我與楚王天作之合……難道相國也在其中?”
“亂點鴛鴦譜,也不是您這樣說的!上一個這樣做的人,是昌平君?!?
嬴荷華小時候就能唬住王綰,長大了,更能把王綰嚇得夠嗆。
昌平君讓魏咎求娶永安,然后就從相國的位置上下去了。
永安這個性格,普通人絕對招架不住!
“臣惶恐?!?
只見她毫不減少頑劣的本性,看著王綰滿頭大汗之后,笑道,“我與相國說笑?!?
王綰沉吟,歸正傳,“雖然公主是為秦國所慮。但宗室見公主行跡有失,恐怕不會輕易松口。”
“臣想公主不必太過憂心,大王不會讓公主受到絲毫損害?!?
“父王日以繼夜的處理六國之務(wù),已然宵衣旰食。我不能讓父王再分心撫定宗室。”許梔續(xù),“楚國滅國,楚系遭受重創(chuàng),定然誠惶誠恐。王兄大婚,所娶乃上將軍之女,朝臣矚目間,朝局之中平衡之道,不可因我而亂?!?
她這番話就像當初她決定要去往楚國一樣。
為了秦國,可以舍得出任何東西。
王綰頷首。
冬風(fēng)寒冷,他咳嗽數(shù)聲,慢慢將視線轉(zhuǎn)到了窗外一枝零落的梅花上。
這時候的秦國,有時時刻刻抱有無限生機與干勁的人,也有人早早從天下之喧鬧,看到了毫厘之間的不可得。
王綰不算年輕,但也不算年邁。身體每況愈下之際,他憂心忡忡的事情得不到回應(yīng),他也無法知道未來是什么樣。
他奉獻一生,他不希望秦國有結(jié)局。
微風(fēng)從窗口透過,案上繚繞的水蒸汽被浮動,幾乎要遮蓋了王綰的面容。
許梔用手邊的竹扇拂散了王綰面前的霧氣。
兩人都想力圖要把前路看得更清晰一些。
透亮偏棕的茶水徐徐而入,落下的水注讓波紋汩汩起伏。
她的這些舉止曾多是給了李斯和韓非,現(xiàn)在她為王綰斟上了一盞茶。
“臣見公主之前,已向大王稟明致仕之意。”
許梔一驚,但轉(zhuǎn)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綰這時候要走,嬴政不會同意。帝國的大方向在滅楚之后,已然清晰,為統(tǒng)一之后的辯論,已經(jīng)埋下了天平的預(yù)兆。
她說:“相國殫精竭慮,切不可生拂落之意?!?
她垂眸看著檀案上的器具,“碳火與嚴冰皆會讓茶葉失去顏色?!?
王綰微微一愣,“譬如公主給臣手中的這盞茶,初捧熱氣灼人,不能入口。靜置一旁,帶余溫褪去,才知茶之本味。”
這樣的隱喻,他們都明白。
王綰續(xù),“君主之權(quán),要在執(zhí)中。一脈以慣之,不能旁落。幾年間,公主或許已看到了不同……臣以為公主或許會走出有不同的路?!?
王綰超乎尋常的洞察力,這是他在蔡澤身上學(xué)到的本事。
在眾人皆在迷霧中行走之時,他隱約觸碰到了一點兒權(quán)力集團互相傾軋的預(yù)兆。
韓非說得很清楚,對于奉法為國策的秦國來說,這種攻擊、傾軋是明顯的。
統(tǒng)一之前,尚是秦國集團與六國貴族之爭。譬如當下因故韓張家而生發(fā)的爭斗。
那么統(tǒng)一之后,除了嬴姓王族,王族之中只以嬴政為核心,除去王權(quán)之外,朝臣之中,大抵不出蒙氏、王氏、李氏三大家族間的博弈。
蒙武、王翦年邁。晚輩之中王賁、蒙恬極類其父。
王蒙兩家自秦昭王時期就有并肩作戰(zhàn)、協(xié)作與共的傳統(tǒng)。
李斯卻不一樣。尉繚、頓弱、姚賈等人不及他所見之規(guī)劃高屋建瓴。而他是因呂不韋為相之后以外客身份來到秦國,非凡的才華鑄就了他的顯赫。
而李賢雖不在中樞,但卻是文官集團中佼佼者。
這些時日益來,他在去蜀郡前的述職之中,王綰只覺在滅國之戰(zhàn)中,李賢仿若手握天機。
――蜀薦懷清、說楚棄韓、間策郭開,阻項燕自殺。
李賢總能在節(jié)點上起到關(guān)鍵作用。
也許他是個突破口。
王綰回想起了蔡澤臨終前見他的那一面。
深寒的天氣里面,蔡澤簇著裘皮,一個一個將青銅杯子擺放成列,再把里面的價值連城的酒水倒干凈,然后指著它們說――王綰啊。你一定記住,真國士死也無憾矣!
丞相的位置只有一個。
王綰不禁感到如果往后帝國出現(xiàn)問題,無外乎在于他和李斯,李家和王,蒙兩家之間的覬覦暗斗。
嬴荷華有一雙堅毅聰慧的眼睛,她的注視令他大腦間的茫茫清明了不少,于是他在回到丞相府之前說了兩句話。
芷蘭宮的梅花又零零散散開了。
天階月明涼如水。
阿枝不見公主回宮,挑著燈前去梅園。
夜深人靜,朦朧夜色。
她懷里擁著一捧寫過韓字的竹簡,只是上面的字跡被剜去,只有光禿禿的黃白色劃痕。
獨依青石,沉睡不知夢歸處。
距離嬴荷華在路上出事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月。
散布在外的論都是在說她敗壞的德行,以而降災(zāi)。
楚國亡國是不是因為她逃婚帶來的結(jié)果?秦國必須給出一個官方的說法。
王綰給了她一個中肯的答案。
――“荀子尚在齊。”
――“秦國宗法祖制在先――且慮國朝之中,公主當擇公子外卿以嫁。制衡之下,公主握權(quán)為重,切勿念惜婚嫁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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