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申時初刻(下午三點)。北京城西,工部左侍郎陳以勤府邸。
與清音閣那種隱藏在雅致下的奢靡喧囂不同,陳府此刻洋溢著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光明正大、喜氣盈門的喧鬧。府門前車水馬龍,前來送賀禮、攀交情、提前道喜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嶄新的紅綢裝點著門楣廊柱,仆役們穿著新衣,腳步匆匆,臉上都帶著與有榮焉的喜慶笑容。明日便是府上二公子陳知瀾尚主的大喜之日,整個陳府早已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歡騰的氣氛之中。
府內(nèi)正廳,更是熱鬧非凡。陳夫人肖氏,穿著一身嶄新的絳紫色纏枝牡丹紋褙子,頭戴赤金頭面,容光煥發(fā),正滿面春風(fēng)地周旋于眾多前來道賀的女眷之中,接受著此起彼伏的恭維與艷羨。
“恭喜陳夫人!賀喜陳夫人!府上二公子尚主清湘郡主,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夫人您日后可是皇親國戚了!”
“是啊是??!陳二公子年少有為,又與郡主郎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陳夫人好福氣啊!真是羨煞我等了!”
肖氏笑得合不攏嘴,連連謙遜道:“同喜同喜!都是托陛下和太后的洪福!也是郡主不嫌棄我們家知瀾……”話語中的得意與驕傲,卻是掩藏不住。
廳堂另一側(cè),陳府大公子,現(xiàn)任翰林院侍講的陳知淵,與其妻裴氏,也在一旁幫著招待男賓。陳知淵年近三旬,面容清癯,氣質(zhì)沉穩(wěn),頗有乃父之風(fēng),談舉止得體周到。裴氏出身書香門第,溫柔賢淑,與丈夫一同應(yīng)酬,顯得十分登對。
然而,在這滿堂的喜慶與喧囂之中,唯獨不見明日婚禮的主角——新郎官,陳府二公子陳知瀾(字慕川)的身影。
此刻,陳知瀾正獨自一人,悶坐在自己位于府邸東跨院的書房內(nèi)。書房布置得清雅整潔,墻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書架上堆滿了書籍,案上還攤著未寫完的詩稿和臨摹的字帖,顯示著主人曾經(jīng)的志趣。但此刻,他卻毫無心思在這些上面。
他穿著一身為明日婚禮準(zhǔn)備的新郎吉服試裝——大紅色的盤領(lǐng)袍,金繡的蟒紋(因尚主特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本該是意氣風(fēng)發(fā)、喜悅滿懷的時刻,但他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喜色。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郁與掙扎,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庭院中忙碌布置的喜慶場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一塊舊玉佩,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某個人的溫度。
窗外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聽在他耳中,卻如同噪音般刺耳。他知道,明日之后,他的人生將徹底改變。他將成為尊貴的儀賓,步入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錦繡前程。但……代價是什么?是那個曾與他月下盟誓、如今卻生死不明、家破人亡的女子——王竇娘。每當(dāng)想起她,他的心就如同被針扎般刺痛。這份御賜的婚姻,于他而,更像是一道華麗的枷鎖,鎖住了他的過去,也禁錮了他的未來。
“唉……”他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將頭深深埋入掌心。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管家略帶急促卻又難掩興奮的通傳聲:“二公子!二公子!順天府張綏之張大人前來拜訪!夫人請您快去前廳見客呢!”
“張綏之?”陳知瀾茫然地抬起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誰。順天府的官員?他與此人素?zé)o往來,為何此時來訪?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勉強打起精神,起身向前廳走去。
剛踏入前廳,便見母親肖氏正滿臉堆笑,熱情地迎接著一位身著青色鷺鷥補子官袍、身姿挺拔、面容異??±蕼貪櫟哪贻p官員。那官員雖年紀(jì)輕輕,但氣度從容,談舉止間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清華之氣。
“張大人!您公務(wù)繁忙,怎么還親自過來了?快請坐!請上坐!”肖氏的聲音比平時更熱情了幾分,“您能賞光,真是蓬蓽生輝!請柬……您可收到了?”
那年輕官員微微一笑,拱手還禮,聲音清朗溫和:“陳夫人太客氣了。請柬下官早已收到,如此盛事,豈能錯過?明日定當(dāng)準(zhǔn)時前來叨擾,討一杯儀賓的喜酒喝?!?
肖氏臉上的笑容更盛,帶著幾分刻意拉近關(guān)系的熱絡(luò),壓低了聲音笑道:“張大人這是說的哪里話!您能來,是我們陳家的榮幸!長公主殿下親自派人來府上為您要請柬,這份體面,可是……可是天大的恩典呢!”她話語中的暗示,不而喻。自從永淳長公主朱秀寧身邊的女官親自登門,特意為這位張綏之討要請柬后,陳府上下便已心照不宣地猜到,這位年輕的順天府推官,恐怕與那位深受帝后寵愛的長公主殿下關(guān)系匪淺,極有可能是未來的駙馬爺!這等人物,自然要極力交好。
張綏之聞,臉上適當(dāng)?shù)芈冻鲆唤z恰到好處的靦腆與無奈,笑道:“夫人重了,殿下抬愛,下官愧不敢當(dāng)。”他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神色稍正,道:“其實,下官今日冒昧前來,是奉了長公主殿下口諭,有些關(guān)于明日婚禮流程的細(xì)節(jié)事宜,需與儀賓當(dāng)面商議確認(rèn)。不知……可否請儀賓移步,尋一靜室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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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的口諭?”肖氏一聽,神色立刻更加鄭重起來,連忙點頭:“應(yīng)當(dāng)?shù)?!?yīng)當(dāng)?shù)?!婚禮大事,自是半點馬虎不得!二郎!快!快過來!”她轉(zhuǎn)身招呼剛走進廳來的陳知瀾,“張大人奉長公主殿下之命,要與你商議明日之事,你速帶張大人去你書房,仔細(xì)聆聽吩咐,切不可怠慢!”
陳知瀾這才恍然,原來這位就是近日京城官場中傳聞與永淳長公主過從甚密的張綏之。他心中雖疑惑長公主為何會派人來找他商議婚禮細(xì)節(jié)(這通常是內(nèi)務(wù)府和宮中女官的職責(zé)),但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躬身行禮:“下官陳知瀾,見過張大人。不知張大人駕臨,有失遠(yuǎn)迎,還請恕罪。張大人,請隨下官來?!?
張綏之拱手還禮:“儀賓客氣了。有勞了?!?
兩人一前一后,在肖氏殷切的目光中,離開了喧鬧的前廳,穿過回廊,再次回到了陳知瀾那間安靜的書房。
一進書房,陳知瀾反手將房門關(guān)緊,正要開口詢問具體事宜,卻見張綏之迅速掃視了一眼四周,確認(rèn)無人窺聽后,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銳利!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直視著陳知瀾,沒有任何寒暄與鋪墊,直接從袖中取出一個用普通錦帕包裹著的小巧香囊,遞到陳知瀾面前,沉聲問道:“陳二公子,此物……你可認(rèn)得?!”
陳知瀾被張綏之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和凌厲氣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接過香囊。當(dāng)他打開錦帕,看到那個繡著并蒂蓮紋、針腳細(xì)密、帶著一絲極淡的、他無比熟悉的冷冽梅香的舊香囊時,他的臉色驟然劇變!瞳孔猛地收縮,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拿不穩(wěn)那小小的香囊!
這……這是竇娘的香囊!是她及笄那年,他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她一直貼身佩戴,從未離身!怎么會……怎么會在這個張綏之手里?!
“這……這……張大人!這……您是從何處得來此物?!”陳知瀾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與恐慌而變得嘶啞尖銳,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張綏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與巨大的恐懼,“竇娘……竇娘她……她怎么樣了?!她在哪里?!”
看到陳知瀾這般反應(yīng),張綏之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徹底打消。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卻清晰無比:“王竇娘現(xiàn)在還活著,但她處境極其危險!她和她拼死保護的一個名叫胡杏兒的小女孩,此刻正藏匿在西磚胡同的清音閣!”
“清音閣?!妓院?!”陳知瀾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暈厥過去!他無法想象,他那個清高倔強、如同空谷幽蘭般的竇娘,竟然會淪落到那種地方?!
“聽我說完!”張綏之扶住他,語氣嚴(yán)厲而急促,“她們是不得已才躲藏在那里!追殺她們的人,手段極其狠毒,趙銘趙大人家滿門被害,胡杏兒的父親胡三也被滅口,就是為了搶奪胡杏兒身上可能攜帶的一份重要證據(jù)!這份證據(jù),很可能與你父親陳以勤大人正在督造的玄極觀工程有關(guān)!趙銘臨死前,讓胡三務(wù)必找到你父親,說明此事!現(xiàn)在,黑白兩道都在找她們!我們必須盡快將她們安全地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