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晚八點四十五分),麟德殿夜宴在看似賓主盡歡、實則暗流涌動的氣氛中,終于落下帷幕。嘉靖皇帝與兩位太后、皇后先行起駕回宮,其余宗室勛貴、文武大臣也紛紛行禮告退。
張綏之與徐舒月混在人群中,走出燈火通明的麟德殿,踏入紫禁城秋夜清冷的空氣中。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緊迫。時間不多了!
剛出午門,便見長平侯陸宏淵與工部左侍郎陳以勤,正站在一輛裝飾華貴的四輪馬車旁,似乎正在等候什么。見到張綏之與徐舒月出來,陸宏淵臉上立刻堆起那副慣有的、看似隨和卻深不見底的笑容,迎了上來。
“張大人,徐千戶,宴席可還盡興?”陸宏淵拱手笑道,目光卻在兩人身上細細打量。
張綏之心知這是最后的試探與牽制,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敬還禮:“托侯爺洪福,陛下恩典,盛宴難再,下官受益匪淺?!彼掍h微轉,看似關切地看向陳以勤,“陳侍郎,明日便是府上大喜之日,您……今夜還要隨侯爺去西郊工地值守?這……是否太過辛勞?府中想必還有許多事宜需您主持吧?”
陳以勤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帶著幾分無奈與疲憊,拱手道:“有勞張大人掛心。玄極觀工程乃陛下欽點,關乎中秋大典,不敢有絲毫懈怠。府中瑣事,自有內人與犬子知淵打理,下官……還是以國事為重。”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眼神卻有些閃爍,不敢與張綏之對視。
陸宏淵哈哈一笑,拍了拍陳以勤的肩膀,接口道:“張大人放心!本侯與陳侍郎乃是至交,豈會讓他誤了明日迎親的吉時?待子時末驗收完最后一批緊要物料,確保萬無一失后,本侯便親自派人快馬送陳侍郎回府!定然讓他精神抖擻地做新郎官的父親!哈哈哈!”他笑聲爽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張綏之心中冷笑,知道再勸無益,反而會引人生疑,便順勢道:“侯爺思慮周詳,體恤下情,下官佩服!既如此,下官便預祝侯爺與陳侍郎今夜公務順利,明日陳府大喜圓滿!”
“承張大人吉!”陸宏淵深深看了張綏之一眼,嘴角笑意不變,“時辰不早,本侯與陳侍郎還需趕赴西郊,就此別過。張大人,徐千戶,后會有期!”說完,他朝二人略一拱手,便與陳以勤一同登上了馬車。車夫鞭子一響,馬車碾過青石板路,很快消失在午門廣場的夜色中。
望著馬車遠去的背影,徐舒月冷哼一聲,低聲道:“老狐貍!看得可真緊!分明是把陳以勤當人質扣在身邊!”
張綏之眉頭緊鎖,沉聲道:“他越是這樣,越說明玄極觀工程和今晚的漕運有鬼!徐千戶,按計劃行事!你立刻去調派最可靠的緹騎,暗中布控在清音閣至陳府沿途,確保子時陳知瀾接應行動的安全!記住,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可暴露!”
“知道了!啰嗦!”徐舒月白了他一眼,但行動卻毫不拖沓,轉身便快步走向北鎮(zhèn)撫司的方向,杏黃色的飛魚服下擺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張綏之也不敢耽擱,立刻返回澄清坊家中。花翎與阿依朵早已按照吩咐,準備好了三套便于夜間行動的黑色夜行衣和必要的裝備——繩索、鉤爪、匕首、弓弩,以及張綏之隨身攜帶的那支精鋼手銃和danyao。
“綏之哥哥,一切準備就緒!”二女見到張綏之回來,立刻迎上,眼中閃爍著興奮與緊張的光芒。
“好!立刻換裝出發(fā)!目標,通州碼頭至西郊的漕運水道沿線!”張綏之簡短下令。
三人迅速換上緊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將順天府的腰牌等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件妥善藏好,攜帶武器,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張宅,騎上早已備好的、蹄子包裹了厚布的快馬,向著北京城東的通州方向疾馳而去。
根據(jù)之前從陳知瀾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老王探查的車轍痕跡,張綏之判斷,長平侯暗中搞鬼的地點,最有可能就在通州碼頭卸貨后、前往玄極觀工地途中,某處足夠隱蔽、便于進行“調包”或“加工”的場所。而時間,根據(jù)漕船行程和陳以勤往常回府時間推算,最有可能在亥時前后(晚九點到十一點)。
為了避開官道上的眼線,三人專挑偏僻小路騎行。秋夜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但三人都渾不在意,心中只有即將揭曉的秘密。
果然,在距離通州碼頭尚有數(shù)里的一片荒僻河灣附近,張綏之敏銳地察覺到異常!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到沿途一些關鍵的路口、樹林邊緣,隱約可見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晃動!這些人并非更夫或尋常百姓,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深色勁裝,腰間佩刀,行動間悄無聲息,紀律嚴明,三五成群,扼守著通往河邊的要道,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分明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裝護衛(wèi)!而且,他們的服色和氣質,與順天府衙役、五城兵馬司兵丁乃至京營官兵都截然不同,更像是……某個權貴之家蓄養(yǎng)的私兵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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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埋伏!下馬!”張綏之低喝一聲,三人立刻勒住馬韁,悄無聲息地滑下馬背,將馬匹牽到一處茂密的灌木叢中拴好。
“看來陸宏淵果然在此處布下了重兵看守!此地無銀三百兩!”張綏之壓低聲音,眼中寒光閃爍,“我們步行靠近,小心避開這些暗哨!”
三人憑借高超的輕功和夜色掩護,如同貍貓般在荒草、土丘和樹林間穿梭,巧妙地繞開了幾處明崗暗哨,逐漸靠近了河岸??諝庵?,已經能隱約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以及……從碼頭方向傳來的、嘈雜的人聲和貨物搬運的響動!
躲在一簇高高的蘆葦叢后,張綏之撥開草葉,向碼頭方向望去。只見月光下,通州碼頭的一處偏僻泊位上,正停靠著兩艘中型漕船。船上燈火通明,數(shù)十名苦力正喊著號子,將一捆捆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巨大木料,以及一些沉重的大箱子(從搬動的吃力程度看,里面很可能是金屬材料,如銅錠、銅料等),從船艙中卸下,搬到早已等候在岸邊的十幾輛大型騾馬板車上。岸上,有幾名穿著低級官員服飾、但神色倨傲的人,正手持賬本,大聲吆喝著指揮清點,旁邊還有不少剛才見到的那種統(tǒng)一服飾的武裝護衛(wèi)持刀監(jiān)視,氣氛緊張而有序。
“是金絲楠木!還有銅料!”花翎眼尖,低聲道,“看數(shù)量和規(guī)格,確實是供應玄極觀望仙樓的建材!”
張綏之默默點頭,心中計算著時間和流程。卸貨、裝車、清點……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半個多時辰。亥時正(晚九點)左右,所有貨物裝載完畢,車隊在一名管事模樣的官員和眾多護衛(wèi)的押送下,緩緩啟動,離開了碼頭,并沒有沿著通往西郊玄極觀工地的官道直接前行,而是……拐上了一條更為偏僻、通往西南方向荒涼山區(qū)的土路!
“果然有蹊蹺!跟上去!”張綏之打了個手勢,三人如同鬼魅般,借著路邊雜草和地形的掩護,遠遠地輟在車隊后面。
車隊行進速度不快,但路線極為詭異,在荒郊野嶺中七繞八拐,專挑人跡罕至的小路。張綏之三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蹤,既要保持距離不被發(fā)現(xiàn),又要避免跟丟。約莫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已近子時(晚十一點),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地勢低洼、被丘陵環(huán)抱的荒廢谷地。
谷地深處,隱約可見一片殘破的建筑輪廓,像是一座早已廢棄多年的大型磚窯廠。然而,與周圍的死寂荒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磚窯廠的中心區(qū)域,此刻卻是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叮當作響的景象!
遠遠望去,只見磚窯廠中央的空地上,臨時搭建起了數(shù)個巨大的棚戶,棚戶內爐火熊熊,映照出許多忙碌的人影!數(shù)十名赤膊的工匠,正圍著幾座臨時砌起的煉爐和鍛造臺,奮力勞作著!風箱呼啦作響,鼓動著熾熱的火焰,將爐中的金屬燒得通紅!工匠們用長鉗夾出通紅的銅錠或其他金屬坯料,放在鐵砧上,掄起大錘,奮力鍛打,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叮當”巨響!火星四濺,汗水在火光映照下閃閃發(fā)光??諝庵袕浡鴿饬业拿禾课?、金屬灼燒的氣味和汗水的酸味。
而剛剛運抵的那些金絲楠木料和成箱的銅料,正被苦力們從板車上卸下,分別運往棚戶旁幾個較為完整、但門窗緊閉的大型磚窯洞內!顯然,那里是進行“加工”的核心區(qū)域!
“他們在干什么?!”阿依朵瞪大了眼睛,低呼道,“不是在運建材嗎?怎么在這里……開爐打鐵?!”
張綏之心臟狂跳,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瞬間明白了!陸宏淵玩的根本不是簡單的“以次充好”或“克扣材料”!他是在利用漕運之便,將運往玄極觀工地的部分標準建材,中途截留到此地,進行非法的二次加工甚至……替換!
那些金絲楠木,或許被切割、改造,內部掏空,用于隱藏某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而那些銅料……看這鍛造的規(guī)模和氣焰,絕不是在制作普通的建筑構件如銅釘、銅飾!他們很可能是在……私自鑄造某種大型的、非標準的金屬器物!甚至是……兵器或者……與那個邪教“白蓮教”有關的禁忌之物?!
聯(lián)想到趙銘之死、白蓮教的現(xiàn)身、以及玄極觀工程本身蘊含的“溝通天人”的詭異色彩,張綏之幾乎可以肯定,這處隱藏在山谷中的黑作坊,正是所有陰謀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之一!陸宏淵膽大包天,竟敢利用皇家工程,暗中進行如此勾當!
三人強壓住心中的震驚,繼續(xù)潛伏觀察。只見那些工匠和苦力們顯然是被脅迫在此,動作機械,神情麻木,周圍有大量武裝護衛(wèi)嚴密監(jiān)視,稍有懈怠便會遭到鞭打斥罵。
一個半時辰之后(約凌晨十二點半),棚戶內的爐火漸漸熄滅,叮當?shù)腻懘蚵曇蚕∈柘聛?。似乎今晚的“工作”接近尾聲?
這時,那名負責押運的管事官員,與一名看似工頭模樣的人交談起來。由于距離較遠,聲音模糊,張綏之只能運足耳力,勉強捕捉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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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批了……總算……趕在中秋前完工……”
“……此地已不安全……風聲緊……剩下的……換到新的地方……”
“……那些力工和銅匠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