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清晨。寅時末刻(凌晨五點),北京城還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薄霧與沉寂之中。澄清坊張宅內,張綏之已然起身。經過一夜相對安穩(wěn)的睡眠,他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雖然眼底仍有些許血絲,但精神卻格外健旺,眼神清澈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
花翎與阿依朵也已早早醒來,換回了那身便于行動的水綠色窄袖襦裙和便于行動的布鞋,恢復了漢家丫鬟的打扮。她們手腳麻利地伺候張綏之梳洗,為他換上那身青色鷺鷥補子官袍,束好發(fā)髻,戴上烏紗。動作雖不如真正的大家婢女那般行云流水,卻也認真細致,透著一種笨拙的真誠。尤其是為張綏之整理衣領、系緊腰帶時,二女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依賴與關切,讓張綏之心中暖意融融。
“綏之哥哥,今天一定能順利的!”花翎一邊為他撫平袍袖的褶皺,一邊脆生生地說道,語氣充滿了盲目的信任。
“嗯!有我們在,肯定保護好綏之哥哥!”阿依朵也用力點頭,揮舞著小拳頭。
張綏之看著她們,笑了笑,心中卻不敢有絲毫大意。今日之局,步步驚心,容不得半點差錯。
用罷簡單的早膳,張綏之便帶著花翎與阿依朵,踏著清晨的露水,趕往北鎮(zhèn)撫司衙門。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早起的更夫和趕著出城運菜的菜農,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清冷的氣息。
在北鎮(zhèn)撫司值房,他們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徐舒月。她今日依舊是一身利落的杏黃飛魚服,按刀而立,英氣逼人,見到張綏之,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詢問之色。
“徐千戶,計劃不變?!睆埥椫吐暤?,“我們即刻入宮,面見長公主殿下?!?
徐舒月也不多,一揮手,帶著兩名心腹緹騎,與張綏之三人一同上馬,向著紫禁城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踏在空曠的街道上,發(fā)出清脆而急促的回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辰時初刻(早上七點),一行人抵達東華門。徐舒月亮出北鎮(zhèn)撫司腰牌,守衛(wèi)不敢怠慢,驗看后放行。眾人下馬,由早已接到消息、在宮門內等候的長樂宮首領太監(jiān)引著,穿行在巍峨宮墻下的漫長甬道中,直往永淳長公主朱秀寧所居的長樂宮而去。
長樂宮內,朱秀寧顯然也一夜未得安眠,雖經精心梳妝,眉宇間仍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色與疲憊。她屏退了左右閑雜人等,只留下貼身女官秋棠與冬雪在旁伺候。
見到張綏之等人進來,朱秀寧立刻起身迎上,急切地問道:“綏之,舒月,情況如何?昨夜可還順利?”
張綏之與徐舒月上前見禮。張綏之簡要將昨夜發(fā)現山洞工坊、繳獲罪證、以及審問俘虜得知陸宏淵與白蓮教勾結、明日將有物資轉運的情況稟報了一遍。
朱秀寧聽得花容失色,玉手緊緊攥著帕子,顫聲道:“這……這陸宏淵,竟敢如此膽大包天!私鑄錢幣,勾結邪教,他……他這是要造反嗎?!陳侍郎……死得冤啊!”她眼中涌上淚光,既為陳以勤枉死痛心,更為大明朝綱如此敗壞而憤怒。
“殿下息怒!”張綏之勸慰道,“如今證據已有,但尚不足以扳倒陸宏淵這老賊。需得拿到他直接指揮、與白蓮教往來密信等鐵證!故臣等有一計,需殿下相助!”他便將利用郡主省親宴、調虎離山、潛入侯府的計劃詳細說出。
朱秀寧聞,沉吟片刻,眼中閃過決斷之色,重重頷首:“好!就依此計!本宮這就讓尚宮局準備,今日午時,便在麟德殿偏殿設宴,邀清湘郡主省親!本宮親自下帖,邀陸宏淵這老賊入宮!秋棠,冬雪!”
“奴婢在!”兩名心腹女官齊聲應道。
“你二人立刻去準備四口上好的樟木大箱,內襯錦緞,要足夠寬敞堅固!再備一份厚禮,清單……就按郡主嫁妝單子上減等備辦,務必顯得隆重!再去庫房取本宮的令牌和空白請柬來!”朱秀寧吩咐道,雷厲風行。
“是!殿下!”秋棠、冬雪領命,立刻轉身去安排。
這時,一直沉默站在徐舒月身后的一名身形纖細、面容清秀、眼神靈動的綠衣女子上前一步,對朱秀寧和張綏之福了一禮,聲音清脆利落:“卑職北鎮(zhèn)撫司小旗青鸞,參見長公主殿下,張大人?!?
徐舒月介紹道:“殿下,張大人,這就是我提過的青鸞,輕功絕佳,心思縝密,潛入搜查,非她莫屬?!?
張綏之打量了一下青鸞,見她雖身形嬌小,但站姿穩(wěn)如松,氣息綿長,眼神澄澈中透著機警,確是好手,點頭道:“有勞青鸞姑娘了?!?
青鸞卻微微蹙眉,直不諱道:“張大人,徐千戶,卑職昨日奉命,已暗中勘察過長平侯府外圍。侯府圍墻高逾兩丈,光滑如鏡,幾無可借力之處。墻頭日夜有暗哨巡邏,守衛(wèi)極其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且皆非庸手。若想夜間fanqiang潛入,而不被察覺,難度極大,幾無可能成功?!彼捳Z冷靜,點出了計劃中最棘手的一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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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聞,心都是一沉。侯府戒備如此之嚴,硬闖不行,潛入也幾乎不可能,難道計劃要夭折?
張綏之眉頭緊鎖,在殿內踱步,腦中飛速運轉。忽然,他停下腳步,眼中精光一閃,猛地一拍手:“有了!”
眾人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青鸞姑娘所極是,fanqiang潛入,確非上策?!睆埥椫聪虮娙耍旖枪雌鹨荒ㄖ侵樵谖盏男σ?,“但諸位可還記得,陳以勤陳大人,是如何在密室中被殺害的嗎?”
徐舒月反應最快,失聲道:“你是說……兇手是提前藏在書房的空書柜里的!”
“不錯!”張綏之重重一擊掌,“陸宏淵能用這招李代桃僵,我們?yōu)楹尾荒芤云淙酥肋€治其人之身?我們不必fanqiang,我們可以……讓他請我們進去!”
朱秀寧美眸一亮:“綏之,你的意思是……?”
張綏之走到那四口剛剛被太監(jiān)抬進來的空樟木大箱前,用力拍了拍箱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們就利用這四口大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詳細解釋道:“稍后,秋棠和冬雪姑娘,便以長公主殿下賞賜、慰問郡馬家眷為名,大張旗鼓地抬著這四口裝滿‘厚禮’的箱子,前往長平侯府!而青鸞、花翎、阿依朵三人,則提前藏入其中三口空箱之內!只留一口箱子放置真實禮物掩人耳目!陸宏淵見是長公主賞賜,必不敢怠慢,定然會開中門迎接,將箱子抬入府中!屆時,只要箱子能順利進入侯府內院,甚至庫房,三人便可趁守衛(wèi)不備,悄無聲息地潛出箱子,依計行事!”
“妙?。 毙焓嬖氯滩蛔≠澋?,“這法子雖然冒險,但出其不意,大有可為!陸宏淵這老狐貍,絕對想不到我們會用這種方式把人送進他老巢!”
朱秀寧也面露喜色,但隨即擔憂道:“此計雖妙,但箱中藏人,風險極大。若被侯府下人開箱查驗,豈不立刻暴露?”
張綏之自信地笑了笑:“殿下放心。秋棠和冬雪姑娘手持殿下令牌,代表的是天家顏面!陸宏淵權勢再大,也不敢公然搜查長公主賞賜給郡馬家的箱籠,那是大不敬之罪!他最多只會粗略查看一下箱體外觀和封條。我們只需將箱子做得足夠堅固,封條用宮內特制的,他便無從查起!況且,他此刻正需安撫郡主,絕不會在此時節(jié)外生枝!”
計議已定,眾人立刻分頭行動!
朱秀寧親自修書一封,措辭懇切,以姐姐關懷妹妹、懇請侯爺在御前為陳家周全為由,邀請陸宏淵午時入宮赴宴。蓋上永淳長公主寶印。
張綏之與徐舒月則帶著青鸞、花翎、阿依朵,仔細檢查那四口樟木大箱。箱子內部果然寬敞,足夠一人蜷縮藏身。張綏之特意讓工匠在箱蓋內側暗中開設了極其隱蔽的透氣孔。又準備了清水、干糧和信號煙火,讓三人隨身攜帶。并反復叮囑潛入后的行動要點:青鸞負責搜房、密室,查找書信賬冊;花翎和阿依朵負責警戒、掩護,并留意府中是否有囚禁之人或異常之處。約定以信鴿和特定聲響為號,里應外合。
辰時三刻(早上八點),一切準備就緒。
長樂宮首領太監(jiān)領著秋棠與冬雪,以及八名精心挑選、孔武有力的長樂宮內侍,抬著那四口沉甸甸、貼著明黃封條的大箱子,浩浩蕩蕩出了東華門,向著位于小時雍坊的長平侯府迤邐而行。而青鸞、花翎、阿依朵三人,早已在宮外隱秘處,悄然藏入了其中三口箱子之內。
與此同時,張綏之與徐舒月,則帶著幾名順天府衙役和北鎮(zhèn)撫司緹騎,快馬加鞭,再次出城,趕往西郊山洞工坊。他們要在陸宏淵赴宴、侯府空虛的同時,嚴密監(jiān)控工坊俘虜和物資的轉運動向,并設法跟蹤明日接貨之人,爭取人贓并獲!
一場精心策劃的明暗雙線行動,就此展開!勝負成敗,在此一舉!
……
長平侯府,位于小時雍坊東南隅,占地極廣,朱門高墻,戒備森嚴。
秋棠、冬雪一行人抬著箱子來到侯府大門前,立刻引起了守衛(wèi)的警惕。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迎了出來,面色倨傲:“爾等何人?所為何事?”
秋棠不卑不亢,上前一步,亮出手中刻有鳳凰紋樣的赤金令牌,朗聲道:“永淳長公主殿下駕前女官秋棠、冬雪,奉殿下懿旨,特來拜會長平侯爺!有要事相商,還不速去通傳!”
那管家一見是宮中令牌,臉色頓變,忙躬身道:“原來是長公主殿下身邊的姑娘,失敬失敬!請稍候,容小人即刻通稟侯爺!”說完,一溜小跑進府通報。
不多時,府門中開,長平侯陸宏淵竟親自迎了出來!他今日穿著一身緋色麒麟常服,臉上帶著慣有的、看似隨和卻深不見底的笑容,目光掃過那四口大箱時,微微閃爍了一下。
“不知兩位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陸宏淵拱手笑道,語氣熱情,眼神卻銳利如鷹,在秋棠、冬雪臉上掃過,“長公主殿下有何吩咐,但說無妨,何必如此客氣,還勞姑娘們親自送來厚禮?”他話語客氣,卻透著試探與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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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棠上前,依禮福了一福,神色恭謹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雙手奉上朱秀寧的親筆信和請柬,道:“侯爺重了。奴婢二人奉殿下之命前來,一是為答謝侯爺日前在陛下面前為清湘郡主與陳侍郎家美周全之恩;二來……殿下與郡主姐妹情深,聽聞陳府突遭變故,郡主悲痛欲絕,殿下亦是茶飯不思,心焦如焚!”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幾分哽咽,繼續(xù)道:“殿下深知此事關系重大,國法難容,不敢奢求其他。只盼侯爺念在往日情分,以及……郡主畢竟是天家血脈的份上,能在陛下面前,多多斡旋,陳明利害,但求能保全郡主與郡馬性命,即便……即便削爵為民,能得個安生度日,殿下與郡主,也必感念侯爺天恩浩蕩!殿下特備薄禮,聊表心意,萬望侯爺萬萬不可推辭!”說著,她對冬雪使了個眼色。
冬雪會意,與秋棠一同,作勢便要向陸宏淵行大禮參拜!
陸宏淵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得意,連忙上前虛扶,連聲道:“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兩位姑娘快快請起!折煞老夫了!”
他心中冷笑:果然是為了陳以勤的案子來求情了!朱秀寧這丫頭,倒真是姐妹情深!哼,用這點金銀就想收買我?不過……送上門的肥肉,豈有不收之理?正好可以借此麻痹她們,讓她們以為我收了錢就會辦事,放松警惕!
他臉上堆起更加“誠懇”的笑容,嘆道:“長公主殿下愛妹之心,天地可鑒!老夫……亦是唏噓不已?。£愂汤芍隆?,國法如山,老夫人微輕,但……既然殿下開了金口,老夫定當竭盡全力,在陛下面前陳情!至于這些禮物……”他假意推辭了一下。
秋棠立刻道:“侯爺務必收下!此乃殿下一點心意,也是郡主一番孝心!若侯爺不收,殿下與郡主,心中何安?”說著,她示意內侍打開其中一口未藏人的箱子。
箱蓋開啟,頓時金光燦燦!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金元寶、銀錠、珍珠、翡翠等物,價值不菲!
陸宏淵看到這黃白之物,眼中貪婪之色一閃而逝,雖然這些錢財對他而不算巨款,但永淳長公主的“心意”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信號和把柄!他假意推辭一番,便“勉為其難”地笑道:“既然如此……老夫便愧領了!請姑娘回稟殿下,老夫定當盡力!”
他吩咐管家:“來人!將長公主殿下的賞賜,小心抬入內庫好生保管!不得有誤!”他特意強調“內庫”,既是顯示重視,也是將財物置于自己掌控之下。
“多謝侯爺!”秋棠、冬雪再次行禮謝過??粗撬目诖笙洌òú赜腥说模┍缓罡鸵坌⌒囊硪淼靥蚋畠壬钐帲瑑扇诵闹邪蛋邓闪丝跉?,第一步,成了!
陸宏淵又熱情地邀請二人入內用茶,被秋棠以“還需回宮復命”為由婉拒。雙方又客套了幾句,秋棠、冬雪便告辭離去。
送走宮中來使,陸宏淵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化為一片冰寒。他回到書房,屏退左右,對心腹管家冷聲道:“加強府內戒備!尤其是內庫和書房附近,多派一倍的人手!還有,午時入宮,所有護衛(wèi)全部隨行!本侯倒要看看,朱秀寧這丫頭,擺的到底是什么鴻門宴!”
“是!侯爺!”管家領命而去。
陸宏淵走到窗前,望著皇宮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弧度:“想保住你妹妹?哼,只怕你們姐妹,都要自身難保了!張綏之……徐舒月……咱們,宮里見!”
而此刻,那三口藏有“利刃”的樟木大箱,已被安然抬入了長平侯府防守最嚴密的內院。箱中,青鸞、花翎、阿依朵,正屏息凝神,等待著箱蓋開啟、利刃出鞘的那一刻!
風暴,即將在長平-->>侯府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堡壘內部,悄然醞釀!而麟德殿的宴會,也即將成為另一處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