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瓊瑤,一行人頂著凜冽朔風(fēng),穿過被厚厚積雪覆蓋的街巷,疾馳向位于京城西苑附近的德清公主府。馬上,張綏之簡要將錢府發(fā)生的詭異命案告知了并轡而行的徐舒月。
“錢德昌?那個專做南洋香料生意的豪商?”徐舒月鳳目微蹙,語氣帶著慣有的冷峭,“死狀如同狐嚙?現(xiàn)場也有狐貍毛?還牽扯到不明香料?這案子……聽起來就透著一股邪氣。”
張綏之頷首,眉宇間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凝重:“正是?,F(xiàn)場勘查,門窗緊閉,雪地?zé)o痕,只有那侍妾綠珠幸存。更蹊蹺的是,侍妾堅稱案發(fā)三更,而仵作推斷斃命于二更,時間上存有捍格。徐千戶,你久在京師,對這位德清公主殿下及其府上情形,所知幾何?”
徐清月略一沉吟,答道:“德清公主殿下,乃憲廟純皇帝第三女,母為章麗妃。弘治九年下降駙馬都尉林岳。林駙馬于正德十三年薨逝,殿下便一直寡居至今。殿下育有二子,長子林鹿,現(xiàn)任后軍都督府經(jīng)歷司經(jīng)歷;次子林廌,蔭授錦衣衛(wèi)千戶,在京營效力。此番出事的小女兒林可念,年方十七,乃是殿下中年所得,素來疼愛非常,養(yǎng)在深閨,等閑不見外客?!?
她話音剛落,一旁騎馬緊隨的張綏之新任主簿楊文岳,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口補充道:“下官……下官曾聽人,德清公主殿下性情貞靜,自林駙馬見背後,深居簡出,平日唯以禮佛誦經(jīng)、教養(yǎng)幼女為事。其府上門禁素稱森嚴,等閑人難以出入?!?
徐舒月聞,眼角余光淡淡掃了楊文岳一眼,鼻翼微不可察地輕哼一聲,顯然對這么個剛?cè)肓鞯男±粼谧约好媲安逶掝H有些不以為然。
張綏之察覺到此等微妙氣氛,連忙打圓場,笑著對楊文岳介紹道:“文岳,這位是北鎮(zhèn)撫司的徐千戶,亦是……嗯,我的好友。徐千戶性子爽利,辦案時最重規(guī)矩,你日后多學(xué)著些?!彼洲D(zhuǎn)向徐舒月,語氣帶著幾分無奈的笑意:“舒月,這位是順天府新來的楊主簿,楊文岳,紹興人氏,為人勤謹,今日方才到任,便遇上這等大案,亦是機緣。他方才所,或可參考?!?
徐舒月嘴角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帶譏誚:“哦?楊主簿倒是消息靈通,連深宅內(nèi)院的公主府軼事都這般清楚??磥韽埓笕四闶窒拢€真是藏龍臥虎啊?!彼m是對著張綏之說話,眼風(fēng)卻似有若無地掠過楊文岳,令后者頓時面皮微紅,訕訕地低下了頭。
張綏之只得苦笑搖頭,對楊文岳低聲道:“徐千戶便是這個脾氣,文岳你莫要在意,習(xí)慣了便好?!毙闹袇s對楊文岳能知曉德清公主府內(nèi)情,也暗自留了心。
說話間,德清公主府已然在望。府邸坐落在相對僻靜的坊巷,朱門高墻,氣象森嚴,此刻卻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悲戚與混亂之中。門楣上懸掛的素白燈籠在風(fēng)雪中搖曳,映著門前頂盔貫甲、面色凝重的公主府護衛(wèi),以及幾名匆匆進出、面帶惶急的侍女內(nèi)監(jiān)。
通傳之后,張綏之與徐舒月被引往府中正堂。一路行來,但見庭院深深,樓閣巍峨,雖是冬日,依舊可見昔日皇家氣派。只是如今,這氣派中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寂寥,連廊下懸掛的鳥籠都罩上了厚厚的棉罩,聽不見絲毫鳴叫。
步入正堂,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堂內(nèi)極為空闊,北面墻壁正中高懸著弘治皇帝御筆親書的“懿范長存”泥金匾額,墨色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黯。地面墁著尺許見方的金磚,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冰冷地倒映著窗外紛揚的雪影,更添幾分清冷。廳中設(shè)一張紫檀木夔龍紋大翹頭案,造型古拙,案上只擺著一只天青釉弦紋汝窯瓶,里面孤零零地插著幾莖早已干枯失色的臘梅,徒留一抹殘香。兩側(cè)各列四把搭腦出頭官帽椅,椅背上透雕的如意云頭紋路里,積著薄薄的灰塵。貼墻的多寶格上,疏疏落落地擺著幾件玉器、琺瑯玩物,昔日的流光溢彩似乎已隨舊主一同沉寂。炭盆顯然久未生火,寒意自雕花檻窗的縫隙絲絲滲入,裹挾著一股陳年沉香的冷冽余韻。
德清公主朱氏正被兩名侍女攙扶著,坐在主位之上。她年約四十六七,穿著一身玄青色織金云鳳紋緙絲大衫,外罩一件灰鼠皮出鋒的沉香色遍地金葫蘆景紋豎領(lǐng)披風(fēng),頭上未戴冠冕,只松松地綰了個髻,插著一支素銀簪子,耳邊墜著小小的珍珠耳珰。她面容憔悴,雙眼紅腫,臉上淚痕交錯,原本保養(yǎng)得宜的肌膚此刻失去了所有光澤,緊緊攥著帕子的手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身體不住地微微顫抖。雖在悲慟之中,仍可看出其眉宇間那份屬于天潢貴胄的雍容氣度與經(jīng)年寡居沉淀下的郁色。
張綏之與徐舒月上前,依禮參拜:“臣(微臣)順天府推官張綏之(北鎮(zhèn)撫司千戶徐舒月),參見德清大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德清公主抬起淚眼,目光在張綏之臉上停留片刻,似乎認出了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是……是張推官?中秋宴上……本宮見過你……還有徐千戶……起來,快起來!你們……你們可要為本宮做主,找回念兒??!若是念兒有個三長兩短,本宮……本宮也活不成了!”說著,又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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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綏之沉聲道:“殿下節(jié)哀,保重鳳體要緊。臣等必當竭盡全力,查明真相,尋回林小姐。還請殿下告知,今日清晨,府上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旁邊一個身著蔥綠色綢緞比甲、梳著雙丫髻、哭得眼睛像桃核般的丫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抽噎著回話:“回……回大人……奴婢……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楊桃……今日卯時三刻,奴婢像往常一樣進屋伺候小姐起身……誰知……誰知屋里空空蕩蕩……小姐……小姐不見了啊!床上……床上只有凌亂的被褥……妝臺也打翻了……地上……地上還有……有狐貍毛!”她說到最后,已是語無倫次,恐懼至極。
張綏之目光銳利,落在這丫鬟楊桃身上,只覺得此女身形眉眼有幾分說不出的熟悉之感,似乎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正凝神思索,卻聽身旁徐舒月一聲輕嗤,語帶嘲諷低聲道:“張大人辦案真是細致入微,連個小丫鬟都要打量這般久?莫非是舊相識?”
張綏之臉色一窘,不便在此刻分辯,只得收回目光,對德清公主道:“殿下,臣等需立即勘查小姐閨房,還請殿下允準,并著人引路?!?
德清公主此刻已是六神無主,只是哭著擺手:“快去……快去……一定要找到念兒……”
在管家和楊桃的引領(lǐng)下,張綏之與徐舒月來到林可念所居的繡樓。閨房位于后院一座獨立的小樓二層,布置得極為精致華美,熏籠余溫尚存,暖香襲人。然而,與這溫馨格調(diào)格格不入的是,屋內(nèi)一片狼藉:繡墩翻倒在地,珠簾被扯斷,晶瑩的珍珠散落一地,妝奩盒翻扣在梳妝臺上,胭脂水粉潑灑得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著脂粉香、熏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騷臭?與錢府現(xiàn)場如出一轍的幾撮黑色狐貍毛,赫然散落在織錦地毯上。
最令人心驚的是,房間的窗戶皆從內(nèi)閂死,門鎖亦完好無損,與錢府一般,儼然又是一處“密室”!
徐舒月仔細檢視門窗后,斬釘截鐵道:“門窗無損,絕非外力強行闖入。兇手定是用了極高明的溜門撬鎖之法,或者……本就是能自由出入此間之人!入室后,先用迷香一類手段制住林小姐,再將其劫走!這滿室狼藉,不過是故布疑陣,掩人耳目!”
張綏之卻眉頭緊鎖,沉吟道:“若用迷香,為何要多此一舉,將房間弄得如此混亂?這豈不是畫蛇添足,徒增暴露風(fēng)險?再者,劫走一個大活人,穿過重重庭院,運出府外,而不驚動任何護衛(wèi)仆役,這……可能嗎?”他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楊桃及其他幾名侍女,厲聲問道:“你們小姐近日可曾出過府門?可曾與什么生人接觸?”
不等丫鬟回答,聞訊趕來的德清公主已帶著哭腔駁斥:“絕無可能!念兒乃是未出閣的千金,恪守閨訓(xùn),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是府中男仆,等閑亦不得近其身!如何會與外人接觸!”她身旁幾個膽小的丫鬟也紛紛附和,哭喊著:“定是狐妖!是狐妖作祟!小姐定是被狐妖攝去了!”
德清公主越聽越是悲憤,她猛地站起身,指著張綏之和徐舒月,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起來:“張綏之!徐舒月!陛下常夸你們能干,是國之干臣!中秋宴上,本宮亦覺你二人是青年才?。∪缃裎覂涸谧约腋?,守衛(wèi)森嚴之下,竟遭此不測!若是你們找不回念兒,查不出真兇,本宮……本宮定要上奏陛下,參你們順天府、北鎮(zhèn)撫司一個瀆職無能之罪!尤其是你,張綏之!”她目光如刀,狠狠剜在張綏之臉上,“別以為你與秀寧那點事本宮不知!若是念兒有事,你這輩子,休想尚主!本宮說到做到!”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又似重錘擊胸。張綏之與徐舒月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與壓力。德清公主的威脅,絕非虛恫嚇。此案若不能迅速偵破,不僅關(guān)系一條人命,更關(guān)乎順天府、北鎮(zhèn)撫司的聲譽。
“殿下息怒!臣等必當竭盡全力!”張綏之與徐舒月齊齊躬身,沉聲應(yīng)道。風(fēng)雪,似乎更緊了。公主府內(nèi)的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德清公主那番夾雜著悲憤與威脅的語,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了張綏之與徐舒月的肩上。堂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唯有窗外風(fēng)雪嗚咽之聲,更添幾分肅殺。兩人心知,此案已非尋常刑名,牽涉天家顏面、公主安危,更關(guān)乎自身前程乃至性命,容不得半分閃失。
“殿下息怒,臣等必當竭盡全力,查明真相,尋回林小姐!”張綏之與徐舒月再次躬身,語氣沉肅。此刻,任何辯解與承諾都顯蒼白,唯有行動與結(jié)果方能證明一切。
不再耽擱,二人辭別情緒激動的德清公主,在那名為楊桃的貼身丫鬟引領(lǐng)下,再次回到林可念位于繡樓二層的閨房。這一次,他們的勘查更為細致、徹底,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寸角落。
閨房內(nèi),那片精心制造的狼藉依舊。翻倒的繡墩,斷裂的珠簾,散落的妝奩……一切似乎都在訴說著昨夜發(fā)生的“驚變”。張綏之的目光如梳篦般掃過每一件器物,最終落在了靠墻放置的一張紫檀木梳妝臺上。臺面凌亂,但他注意到,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小抽屜,似乎有被匆忙推回、未能完全合攏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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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意徐舒月注意,自己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墊著手,輕輕拉開了那個抽屜。抽屜里雜七雜八地放著一些用舊的胭脂水粉、幾枚不再時興的花鈿,以及一些女孩家的小玩意兒。然而,在抽屜最深處,一個看似盛放香囊的錦盒下面,張綏之摸到了一疊質(zhì)地略顯硬挺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