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德清公主,踏出那暖意融融、卻暗流洶涌的府邸,一股凜冽的寒風夾雜著細密的雪粒撲面而來,讓張綏之和徐舒月不禁打了個寒顫。天色已近黃昏,鉛灰色的云層低垂,紛紛揚揚的雪花再次飄落,將公主府朱門高墻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朦朧的灰白。
“這雪,竟是又下起來了?!睆埥椫o了緊身上的披風,眉頭深鎖,望著漫天飛雪,語氣沉重,“舒月,你可覺得……德清公主殿下,似乎與上午判若兩人?念女下落不明,她雖依舊悲傷,卻……卻少了幾分焦灼惶恐,反倒多了一絲難以喻的平靜,甚至……還有心思設宴款待我等?這未免太過蹊蹺?!?
徐舒月冷哼一聲,鳳目掃過身后那扇緩緩閉合的沉重府門,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天家貴胄的心思,豈是你我這等臣子能輕易揣度的?或許她是認命了,或許她是另有倚仗,又或許……她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眼下多想無益,當務之急,是順著‘夢羅香’這條線查下去!這種南洋來的稀罕玩意,絕非尋常藥鋪所能得,必有特殊的來路和買家!”
“不錯!”張綏之精神一振,“能弄到‘夢羅香’這等禁藥,又能精準使用它制造‘狐妖’幻象,這幕后之人,絕非等閑!我們必須立刻查明此香的來源!走,即刻返回靖影司,請‘璇璣’僉事相助,她執(zhí)掌機要房,對京城三教九流、黑市白道的門路,應是最為熟悉!”
二人不再耽擱,翻身上馬,冒著愈下愈緊的風雪,再次向著西苑附近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典籍整理處”疾馳而去。
靖影司衙署內(nèi),依舊是一派與世隔絕般的沉寂與肅穆。得到通傳后,張綏之與徐舒月直接被引至機要房所在的那處布滿星圖穹頂?shù)膱A形大廳。
掌房僉事“璇璣”依舊是一身月白道袍,清冷如姑射仙人,正伏案于那巨大的玄武巖平臺前,平臺之上攤開著數(shù)張繪有復雜符號與線路的輿圖。聽到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琥珀色的眸子平靜無波,仿佛早已料到他們的來意。
“是為‘夢羅香’而來?”她開門見山,聲音清越如玉磬。
“正是!”張綏之上前一步,將德清公主府的發(fā)現(xiàn)及“璇璣”先前紙條上的分析簡要說明,最后懇切道:“僉事大人,此香乃案關(guān)鍵線索,其來源至關(guān)重要。依您之見,這京城之中,何處最有可能流通此等違禁之物?”
“璇璣”聞,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點向平臺輿圖上的一處被朱筆圈畫的、位于京城東南方向的模糊區(qū)域。那里靠近外城城墻,標識著廢棄的窯廠、亂葬崗以及大片未經(jīng)規(guī)劃的棚戶區(qū)。
“夢羅香,產(chǎn)自南洋深海,量少價昂,兼具安神、致幻、迷魂之效,于法不合,于禮不容。明面上的官市、藥行,絕無可能公開售賣?!彼曇羝降?,卻字字清晰,“若要尋其蹤跡,唯有去那‘鬼市’碰碰運氣。”
“鬼市?”張徐二人異口同聲,對這個名詞既感陌生,又覺在意料之中。
“嗯?!辫^微微頷首,解釋道:“自永樂爺遷都北京,百余年矣。這天子腳下,匯聚了前朝遺老遺少、敗落的勛貴門閥、避禍的逃兵、求活的流民,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這些人手中,往往握有見不得光的物件,或來路不正的古玩,或?qū)m廷流出的珍奇,或如這‘夢羅香’般的禁藥,需要變賣換錢,卻又忌憚身份暴露或物件的源頭,不敢在光天化日下交易。于是,便有了這‘鬼市’?!?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鬼市鬼市,顧名思義,如同鬼魅,行蹤不定。其開設地點并非固定,多選在城墻根下的廢棄磚窯、亂葬崗周邊、荒廢的寺廟舊址,或是極偏僻的胡同深處。這些地方,白日里人跡罕至,到了夜晚,更是巡城兵馬司和五城兵馬司官兵也懶得多加巡查的‘三不管’地帶。開市多在子時過后(深夜11點以后),天明即散,如同從未存在過。如今,京城之中,規(guī)模較大、貨品最雜的一處鬼市,據(jù)線報,便設在崇文門外的東曉市一帶,依托那片廢棄的窯廠和亂墳崗作為掩護。”
就在這時,大廳一側(cè)的暗門悄無聲息地滑開,那位身著玄青色暗紋袍服、臉覆毫無裝飾的純銀面具的靖影司使,如同幽靈般緩步走出。他目光掃過張綏之和徐舒月,最后落在“璇璣”身上,聲音經(jīng)過改變,低沉而沙啞:“情況如何?”
“璇璣”躬身稟報:“司監(jiān)大人,正在安排張協(xié)理與徐僉事前往東曉市鬼市,查探‘夢羅香’線索?!?
靖影司使微微頷首,面具后的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隨即從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觸手冰涼、上面刻著一個詭異篆文“幽”字的黑色令牌,遞給張綏之。
“持此令牌,至東曉市西南角,有一家掛著‘未亡人’燈籠的香燭鋪子。對掌柜‘夜寒露重,求一炷安魂香’,他自會帶你們?nèi)ピ撊サ牡胤??!彼颈O(jiān)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鬼市險惡,龍蛇混雜,眼線眾多。你二人這般官身,太過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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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在張綏之與徐舒月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徐舒月那身英氣逼人的飛魚服上,淡淡道:“既然要扮作尋歡作樂的恩客嫖客與煙花女子,便需扮得像些。徐僉事,你這身皮,該換換了?!闭f罷,竟是不等二人反應,便轉(zhuǎn)身,身影再次融入那片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扮……扮作什么?!”徐舒月愣在當場,待反應過來司監(jiān)話中之意,俏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變得鐵青,一雙鳳目瞪得溜圓,胸脯劇烈起伏,顯然氣到了極點。她猛地轉(zhuǎn)向張綏之,咬牙切齒地低吼道:“他奶奶的!聽見沒有?讓老娘扮婊子!還是跟你這小子扮野鴛鴦?!想都別想!老娘寧可提刀直接殺進去,把那些魑魅魍魎砍個干凈,也絕不干這等丟人現(xiàn)眼的事!”
張綏之也被司監(jiān)這突如其來的安排弄得尷尬不已,尤其是看到徐舒月那副快要sharen的模樣,更是頭皮發(fā)麻,連忙低聲勸道:“徐姐姐!徐千戶!息怒!息怒?。〈四斯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司監(jiān)大人也是為查案著想,確保萬全!想想那些失蹤的女子,想想林小姐下落不明,想想錢府那詭異的命案!此刻不是計較這些虛禮的時候!”他情急之下,連“姐姐”都喊了出來。
徐舒月氣得渾身發(fā)抖,但看著張綏之那焦急而誠懇的眼神,想到案情的嚴重性,終究是強行壓下了滿腔的怒火和羞憤,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張綏之!你給老娘記著!今日之事,你若敢說出去半個字,我閹了你!”
“璇璣”在一旁看著二人,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靜,淡淡道:“既然司監(jiān)大人已有安排,二位請隨我來吧,需得改換行頭?!?
半個時辰后,當張綏之與徐舒月再次從靖影司那間專用于偽裝的密室中走出時,已然模樣大變。
張綏之換上了一身寶藍色織金團花杭綢直裰,外罩一件玄狐嗉里的石青緙絲鶴氅,腰系玉帶,頭上戴著一頂鑲有碩大明珠的六合一統(tǒng)帽,手上還假模假式地套了幾個玉扳指和金戒指,活脫脫一個家世優(yōu)越、不學無術(shù)、熱衷尋花問柳的紈绔子弟模樣。只是他眉宇間那份書卷氣與正氣尚存,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而徐舒月的改變,則堪稱顛覆!她那一身代表權(quán)力與煞氣的飛魚服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極其惹火艷麗的衣裙!上身是一件桃紅色縷金百蝶穿花的緊身抹胸,外罩一件幾近透明的杏子黃軟煙羅大袖衫,隱約可見其下雪白的肌膚與誘人的曲線,下身系著一條石榴紅遍地金妝花馬面裙,裙擺卻比尋常款式短了三寸,露出一截穿著大紅繡鴛鴦緞面弓鞋的玲瓏玉足。她臉上施了濃淡相宜的脂粉,柳眉描得細長入鬢,眼尾用胭脂微微暈染,點了朱唇,更襯得肌膚白皙勝雪,原本眉宇間的英氣被一股混合著慵懶與媚態(tài)的風情所取代。一頭青絲松松地綰了個墮馬髻,斜插一支金步搖,綴著長長的珍珠流蘇,隨著她的每一步搖曳生姿,環(huán)佩叮咚。
“璇璣”親自為她整理著衣飾,甚至低聲指點著她如何扭動腰肢、如何眼波流轉(zhuǎn)、如何用團扇半遮面露出欲語還休的神態(tài)。徐舒月顯然極不適應,身體僵硬,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尤其是當“璇璣”示意她靠近張綏之,作出一副小鳥依人狀時,她幾乎要暴起傷人,全靠強大的意志力才勉強忍住,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行……行了!別碰我!我知道怎么做了!”
張綏之看著眼前這個與平日判若兩人、艷光四射卻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煞氣的徐舒月,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憋著,表情古怪至極。
一切準備就緒,“璇璣”最后叮囑道:“記住,鬼市之中,只看貨,不問來路;只交易,不交心。你二人是偷溜出來尋刺激的官家少爺與從良不久、耐不住寂寞的歡場女子,切記多必失。找到那香燭鋪,亮出令牌,說出暗號后,一切見機行事。我會派人在外圍接應?!?
夜色漸深,雪仍未停。張綏之與徐舒月,這一對極不自然的“野鴛鴦”,踏著積雪,向著那座隱藏在京城最陰暗角落、充滿了未知與危險的鬼市,悄然行去。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龍?zhí)痘⒀?,又能否找到那關(guān)鍵的“夢羅香”線索?一切的答案,都隱藏在那片被夜幕與風雪籠罩的東曉市廢墟之中。
風雪愈發(fā)急了,鵝毛般的雪片被寒風裹挾著,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張綏之與徐舒月裹緊了厚厚的狐裘披風,將大半張臉都掩在風帽之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按照“璇璣”所示方位,向著崇文門外東曉市那片荒涼之地行去。
四周愈發(fā)昏暗荒僻,廢棄的磚窯如同巨獸的骨架,在風雪中沉默矗立,遠處亂葬崗的輪廓在雪幕中若隱若現(xiàn),平添幾分陰森。按照指示,他們找到了西南角那家毫不起眼、只在檐下掛著一盞昏黃破舊、寫著“未亡人”三字白燈籠的香燭鋪子。鋪門虛掩,透出一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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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綏之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鋪內(nèi)狹小陰暗,只有一個身形佝僂、眼皮耷拉的老掌柜,正就著一盞豆大的油燈,慢吞吞地搓著紙錢??諝庵袕浡淤|(zhì)香燭和陳舊紙張的混合氣味。
“掌柜的,夜寒露重,求一炷安魂香?!睆埥椫畨旱吐曇?,按照暗號說道,同時將那塊刻著“幽”字的黑色令牌悄悄在柜臺上亮了一下。
老掌柜動作一頓,渾濁的眼珠抬起,掃了令牌一眼,又瞥了瞥張綏之和身后刻意低著頭、渾身不自在的徐舒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柜臺桌面。
張綏之會意,連忙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約莫一兩的碎銀子,輕輕放在桌上。這是鬼市的規(guī)矩,問路錢。
老掌柜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掀開通往后院的破布簾子,啞聲道:“跟我來。”
二人緊隨其后,穿過堆滿雜物的后院,來到一口看似廢棄的枯井旁。老掌柜在井壁某處有節(jié)奏地叩擊了幾下,只聽一陣輕微的機括聲響,井壁竟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漆黑的石階。一股潮濕、陰冷、帶著土腥氣的風從下方涌出。
“下去,到底有人接應?!崩险乒裾f完,便不再理會他們,轉(zhuǎn)身蹣跚著回了鋪子。
張綏之與徐舒月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張綏之率先邁步,小心翼翼地步下石階。徐舒月咬了咬牙,強忍著把這身別扭衣裙撕碎的沖動,也跟了下去。
石階陡峭而潮濕,壁上凝結(jié)著水珠。向下行了約莫兩三丈深,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條寬闊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無聲流淌,河岸邊停著幾艘僅容二三人的烏篷小船。一名戴著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船夫,如同雕像般蹲在船頭。
見到有人下來,船夫抬起頭,露出一張被風霜侵蝕、布滿皺紋的臉,眼神銳利地掃過二人,用沙啞的嗓音吐出一串黑話:“天不收,地不管,二位客官,欲往何方逍遙?”
張綏之雖不明其意,但記得“璇璣”的囑咐,鬼市之人,多重規(guī)矩,少問緣由。他連忙又掏出一小塊銀子遞過去,學著江湖口氣道:“尋個樂子,見見世面?!?
船夫接過銀子,掂了掂,塞入懷中,語氣緩和了些:“上船吧?!贝寺燥@笨拙地爬上搖晃的小船坐穩(wěn),他撐開長篙,小船便無聲無息地滑入黑暗的河道。
船行在漆黑的地下河中,只有船頭一盞孤燈散發(fā)出昏黃的光暈,照亮前方一小片水域和濕漉漉的巖壁。水聲潺潺,更顯四周死寂。船夫一邊撐船,一邊似隨意地問道:“看二位面生,是頭一回來?想淘換點啥稀奇玩意兒?”
張綏之穩(wěn)住心神,按照事先想好的說辭答道:“家中悶得慌,帶相好的出來尋點刺激。聽說這兒有好‘香’,能助興的,想來見識見識?!彼f著,試圖表現(xiàn)出紈绔子弟的輕浮模樣,伸手想去摟徐舒月的腰。
徐舒月身體瞬間僵硬,幾乎要條件反射地給他一肘,幸好及時忍住,只是微不可察地側(cè)身避開,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那船夫眼光毒辣,嘿嘿干笑兩聲,語帶戲謔:“助興的香?嘿嘿,懂!不過……我看這位公子爺和您這位……相好的,可不像是特別恩愛的樣子啊?別是強扭的瓜吧?”
張綏之心頭一凜,暗道這船夫好利的眼!他生怕露餡,把心一橫,也顧不得許多,手臂強行一環(huán),緊緊摟住了徐舒月的肩膀,將她往自己懷里一帶,故意用流里流氣的腔調(diào)笑道:“老哥你這說的什么話!我家這心肝兒,就是臉皮薄,在外頭放不開!”他感覺到懷里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股冰冷的殺氣幾乎要透體而出!
徐舒月此刻內(nèi)心已是火山噴發(fā),羞憤欲絕!她這輩子何曾受過如此輕???還是被這個她平日頗有些瞧不上的“酸秀才”摟在懷里!但任務在身,形勢逼人,她只得強行壓下將那登徒子踹下河的沖動,銀牙暗咬,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嬌滴滴、卻又帶著一絲咬牙切齒味道的聲音,配合著演了下去:
“討厭~!死鬼!昨晚……昨晚在榻上,人家……人家求饒了你都不停……現(xiàn)在倒嫌人家放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