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上午十點左右),冬日難得的陽光透過高窗上的明瓦,在乾清宮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卻絲毫驅不散這深宮大殿內(nèi)固有的森嚴與寒意??諝饫飶浡埾严阌喝萑A貴而又帶著幾分疏離的氣息。
張綏之與徐舒月身著整齊的官服,垂首肅立在外殿,由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引入內(nèi)里的暖閣。相較于外間的空曠清冷,暖閣內(nèi)暖意融融,四角巨大的鎏金蟠龍銅獸爐中,銀霜炭燒得正旺,無聲地散發(fā)著熱量。
皇帝朱厚熜并未坐在那象征至高權力的金鑾寶座上,而是端坐在暖閣西側一間更為私密的書房內(nèi)。他身著一襲玄青色緙絲云龍紋樣交領袞龍袍,袍身用真金線緙織出團龍、江崖海水紋,在宮燈映照下,流轉著內(nèi)斂而威嚴的暗芒。領緣與袖口,出鋒著一圈極為豐潤潔白的銀狐腋毛,襯得他略顯清癯的面容愈發(fā)白皙,也添了幾分難以親近的矜貴。頭上所戴的烏紗翼善冠,前沿正中綴著一塊碩大瑩潤的貓眼石,閃爍著幽幽的攝人光澤。他正坐在一張紫檀木嵌螺鈿平頭案后,手握朱筆,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神情專注而淡漠。
張綏之與徐舒月不敢怠慢,趨步上前,依禮跪拜:“臣張綏之(微臣徐舒月),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皇帝并未抬頭,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手中的朱筆依舊穩(wěn)健地劃過奏疏。
“謝陛下。”二人起身,垂手侍立。
張綏之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將“狐妖案”連同其背后牽扯出的十五年前威遠鏢局血案、德清公主之女林可念涉案隱匿等情由,條理清晰、簡意賅地稟奏了一遍。他語氣沉穩(wěn),措辭謹慎,既陳述了楊文岳、林可念等人觸犯國法的事實,也委婉提及了楊家當年的冤屈與案發(fā)時的情有可原之處,最后懇切道:“……陛下,此案案情錯綜復雜,涉案人等雖觸犯律條,然其情可憫。楊文岳兄妹為血親復仇,林可念小姐年少無知,為情所困,德清公主愛女心切……臣……臣斗膽,伏乞陛下圣心獨斷時,能……能體察下情,法外施恩?!闭f罷,他深深低下頭去。
徐舒月也緊隨其后,補充了一些抓捕細節(jié),特別是王承恩、小祿子供述的宮中采買線索,證實了“夢羅香”最終流向與德清公主府有關。
整個稟報過程,皇帝始終沒有打斷,只是偶爾端起手邊那盞溫潤如玉的甜白釉刻花茶盞,輕輕呷一口,目光依舊停留在奏章上,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公務。
直到張綏之說完,暖閣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只聞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皇帝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這沉默,帶著巨大的壓力,讓張綏之和徐舒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皇帝終于放下了朱筆,將那份奏章合上,置于一旁。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難測的眸子,終于落在了張綏之身上。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穿透力。
“朕知道了?!被实坶_口,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不過是一樁陳年積怨,牽扯宮闈,鬧得滿城風雨的案子罷了。難為張愛卿,抽絲剝繭,查得水落石出?!?
他話鋒輕輕一轉,似乎完全跳過了如何處置案犯這個棘手的問題,目光在張綏之臉上停留片刻,語氣變得有些難以捉摸:“張愛卿自入職順天府,乃至協(xié)理靖影司以來,接連偵破白蓮教謀逆、貢院舞弊、乃至此番狐妖奇案,確是才干出眾,忠勤可嘉?!?
他微微后靠,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近來,朝中頗有些閑碎語,說朕的皇姐永淳,與你情投意合,是朕這個做弟弟的,刻意阻撓,不肯成全。就連太后那里,也隔三差五召朕過去問話。朕,很是為難啊?!?
張綏之心中猛地一緊,背后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实弁蝗惶峒按耸?,意圖何在?他連忙躬身道:“臣不敢!陛下天恩浩蕩,臣與殿下……臣萬死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敢妄議圣意!”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臉上竟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虛幻的笑意:“誒,張愛卿不必驚慌。你屢立大功,為朕分憂,朕心甚慰。今日你既又破此奇案,于公于私,朕都想賞你。既然朝野上下皆有此議,太后與皇姐又如此期盼……”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侍立的司禮監(jiān)大珰黃錦。黃錦立刻會意,躬身走到一側靠墻的紫檀木雕龍紋頂豎柜前,小心翼翼地打開柜門,從里面取出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長條梨木匣子,雙手捧至御前。
皇帝用眼神示意。黃錦將木匣放在書案上,輕輕打開。里面并排躺著兩卷明黃緙絲祥云瑞鶴紋圣旨,軸頭為溫潤的羊脂白玉,以顯示其非同尋常的規(guī)格。
皇帝隨手拿起上面一卷,卻并未立即展開,而是看著張綏之,緩緩道:“張愛卿,朕今日,便滿足你一個心愿,也好了卻太后與皇姐的一樁心事。朕,準了你與永淳長公主朱秀寧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