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江南的繁華與危機,表面下的暗流
馬車碾過烏塘鎮(zhèn)的青石板路,車輪與石板的碰撞聲,竟被四周的喧囂吞沒得幾乎聽不見。
那幾個將流民踹得咳血的家丁,此刻正叉著腰,唾沫橫飛地分享著某種低俗的笑話,他們的身影很快便被熙攘的人潮淹沒,仿佛一滴污水匯入了看似清澈的河流,轉瞬不見了蹤影。
林淵靠在車廂的軟墊上,緩緩松開了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起的白色正在慢慢褪去。他掀開車簾的一角,目光平靜地掃過窗外的景象。
這里是江南。
與北地那赤裸裸的、觸目驚心的絕望不同,江南的“病”,被一層厚厚的、名為“繁華”的脂粉給巧妙地遮掩了起來。
街邊,酒樓的旗幡在暖風中招展,高大的門樓上,燙金的招牌在陽光下熠ei生輝,店小二殷勤的吆喝聲隔著半條街都能聽見。穿著綾羅綢緞的商賈們,挺著富態(tài)的肚子,在仆從的簇擁下踱著方步,臉上掛著生意人的精明與滿足。偶有裝飾華麗的馬車駛過,車簾被風吹起一角,便能瞥見里面女子那描畫精致的眉眼和鬢邊晃動的珠釵。空氣中,不再是腐爛與死亡的氣息,而是桂花糕的甜香、上等熏香的雅致,以及秦淮河水汽帶來的那股特有的、溫潤的濕氣。
一切都顯得那么富足、安逸,甚至帶著幾分醉生夢死的慵懶。
這景象,足以讓任何一個從北方煉獄中逃出來的人,以為自己誤入了桃花源。
可林淵的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的松弛。他知道,越是華美的袍子,里面藏著的虱子就越肥。北方是身患惡疾,血肉模糊,一眼便知病入膏肓;而這江南,則是五臟六腑早已腐爛生蛆,偏偏外表還涂著厚厚的妝,強撐著一副健康的面容。這種病,更難醫(yī),也更要命。
“周大官人……柳如是……”
林淵在心里默念著這兩個名字,那股剛剛被壓下去的殺意,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并未融化,只是變得更加內(nèi)斂和危險。
“大人,咱們尋個客棧住下?”車外,百戶低聲請示。
“嗯,找一家清凈些的?!绷譁Y放下車簾,隔絕了外界的繁華,“讓兄弟們都打起精神,別看著這里歌舞升平,就忘了我們是來做什么的。這里的水,比我們蹚過的任何一條河都深?!?
“屬下明白!”
車隊很快在一家名為“聽雨軒”的客棧前停下。客棧不大,但位置清幽,后院還有個雅致的小花園,正適合他們這支需要隱匿行蹤的“商隊”。
眾人熟練地開始卸貨、喂馬、安置行李,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與真正的商隊伙計別無二致。林淵則換了一身素凈的儒衫,獨自一人走出了客棧。
他沒有去探訪名勝,也沒有流連于那些熱鬧的商鋪,而是信步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館,連個像樣的招牌都沒有,只在門口掛了一塊半舊的木牌,上面用墨筆寫著兩個字:歇腳。
茶館里只有三兩張桌子,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趴在柜臺上打盹。
林淵走進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屈起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三下,兩輕一重。
打盹的老者眼皮動了動,慢悠悠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林淵一眼,慢吞吞地走過來,聲音沙啞地問:“客官,喝點什么?”
“一壺碧螺春,”林淵看著窗外,聲音平淡,“再來一碟茴香豆,一碟鹽水花生,一碟糖醋藕片?!?
老者渾濁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光。他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后堂。
這是小六子在密信中與他約定的暗號。小六子在京城的情報網(wǎng),根系早已悄悄蔓延到了江南,眼前這個看似行將就木的茶館老板,便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
片刻后,老者端著一個托盤出來,將茶水和三碟小菜放在桌上。放下托盤時,他的拇指在茶壺的壺柄上,不著痕跡地按了一下。
林淵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沒有喝。
老者擦了擦桌子,像是閑聊般開了口,聲音不大,卻足夠林淵聽清:“客官,是外地來的吧?看您這氣度,不像是尋常生意人?!?
“讀了幾年閑書,出來長長見識?!绷譁Y抿了口茶,茶水溫熱,恰到好處。
“長見識好啊?!崩险邍@了口氣,拿起抹布,擦拭著鄰桌的灰塵,自顧自地說道,“只是這江南,如今可看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表面上看著花團錦簇,其實里子早就被蛀空了?!?
他壓低了聲音,話語里帶著一絲只有本地人才懂的憤懣與無奈:“就說這烏塘鎮(zhèn),您別看街上人模狗樣的不少,可有幾個兜里是干凈錢?鎮(zhèn)上九成的良田,都姓‘周’,就是那個鹽商周大富的‘周’。剩下的那一成,也都是些勾結官府的地主豪紳。他們前腳跟縣太爺在酒樓里稱兄道弟,后腳就敢拿著偽造的田契,把祖祖輩輩種地的老實人趕出家門?!?
“官府不管?”林淵問。
“管?”老者嗤笑一聲,笑聲里滿是譏諷,“官府就是他們家里養(yǎng)的狗!前陣子,周大富說要‘響應朝廷’,幫著丈量田畝,清查隱戶。嘿,好一個清查!尺子到了他手里,一畝地能給你量出三畝的稅來。交不起?好辦,田契拿來,人滾蛋。多少人家的地,就這么沒了。有戶姓張的佃戶,家里就一個閨女,長得水靈,硬是被逼著賣進了揚州的瘦馬行,說是給家里還債。他爹當天就投了河。”
老者說著,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絲紅光,他停下來,重重地咳了兩聲,像是要把肺里的濁氣都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