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脫下了自己的夜行衣，換上了一套管家準(zhǔn)備的、半舊的青布長衫，像一個略懂文墨、卻為生計奔波的窮酸秀才。

管家搖著櫓，烏篷船悄無聲息地匯入河道，順著水流，向著城南的水門而去。

天，漸漸亮了。

城市的喧囂聲，隔著水面?zhèn)鱽?。雞鳴犬吠，小販的叫賣，車輪壓過石板路的咕嚕聲，交織成一曲熟悉的人間煙火?？闪缡堑男?，卻提到了嗓子眼。

水門近了。

幾名挎著腰刀的兵丁，正站在閘口，檢查著來往的船只。他們的神情比往日要嚴(yán)肅得多，不時攔下一艘船，用長矛在船艙里亂捅一氣。

柳如是的心跳，隨著烏篷船的靠近，越來越快。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林淵坐在她的身旁，仿佛沒有看到那些兵丁，他只是伸出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依舊溫暖而有力。

“別怕，”他低聲道，“你現(xiàn)在病得很重，什么都不要想，靠著我就行?！?

他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魔力，柳如是狂跳的心，竟真的平復(fù)了些許。她順從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發(fā)出幾聲虛弱的咳嗽。

“站住！哪兒來的船？！”一名兵丁厲聲喝道。

烏篷船緩緩?fù)Ｏ?。管家陪著笑臉，將那份偽造的文牒遞了過去：“軍爺，行個方便。俺家婆娘病得厲害，城里的大夫瞧不好，說要……要準(zhǔn)備后事了。俺不死心，想帶她回鄉(xiāng)下，找個土方子再試試……”

那兵丁接過文牒，狐疑地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了船艙里的林淵和柳如是身上。

“抬起頭來！”他喝道。

林淵一臉愁苦地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他懷里的柳如是，更是虛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斷氣，臉色蠟黃，嘴唇干裂，雙眼緊閉，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那兵丁的目光，在柳如是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是在找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一個能讓周大富那種人物都失態(tài)的尤物?？裳矍暗呐耍铑^垢面，形容枯槁，丟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來，多看一眼都覺得晦氣。

“咳……咳咳……”柳如是配合地劇烈咳嗽起來，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晦氣！”那兵丁厭惡地皺了皺眉，將文牒扔回船上，“趕緊滾！別死在這兒，污了爺爺?shù)难?！?

“謝軍爺！謝軍爺！”管家如蒙大赦，拼命地?fù)u著櫓。

烏篷船，緩緩地穿過了水門。

當(dāng)金陵城高大的城墻被徹底拋在身后，廣闊的郊野和自由的風(fēng)撲面而來時，柳如是才敢緩緩地睜開眼睛。

她贏了。

不，是他們贏了。

她看著身旁這個男人，他正望著遠(yuǎn)方，晨光勾勒出他堅毅的側(cè)臉。他不像一個殺伐果斷的錦衣衛(wèi)，也不像一個憂國憂民的孤臣，此刻的他，更像一個棋手，剛剛下完一局驚心動魄的棋，神情平靜，目光深遠(yuǎn)。

她忽然覺得，自己過去所見的那些所謂名士，那些在詩會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才子，與眼前這個男人相比，不過是池塘里聒噪的青蛙。

他們談?wù)撝L(fēng)浪，而他，就是風(fēng)浪本身。

烏篷船在一條岔路口靠了岸，管家對著林淵再次行禮后，便搖著船，消失在了蘆葦蕩的深處。

岸邊，早有兩匹健馬等在那里，旁邊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包袱。是小六子提前安排好的。

林淵將柳如是扶上馬，自己也翻身而上。

“林大人，”柳如是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雨過天晴后的清亮和不確定，“我們……這是去往何處？”

林淵沒有立刻回答。他勒轉(zhuǎn)馬頭，目光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風(fēng)暴的中心。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敲在柳如是的心上。

“回家?！?

他頓了頓，補充道。

“去一個能讓你我，都不必再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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