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紫禁城外的歡呼聲,早已隨著宵禁的鼓聲沉寂下去,只剩下巡邏甲士們整齊而單調(diào)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
乾清宮內(nèi),燭火通明,將崇禎皇帝朱由檢那張年輕卻已布滿疲憊與溝壑的臉,映照得一片慘白。
他沒有批閱奏折,只是靜靜地坐著,面前的御案上,堆滿了各地送來的捷報和京中百官的賀表。每一個字都在歌頌他的圣明,贊美林淵的英武,描繪著京城保衛(wèi)戰(zhàn)的輝煌勝利。
這些天,他就像一個溺水之人,被人猛地從冰冷的河水里撈了上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感受著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提拔林淵,加封林淵,將京營的兵權(quán)盡數(shù)交付,他恨不得將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這個將他從亡國邊緣拉回來的年輕人。
在那最絕望的時刻,是林淵,如天神下凡,擋在了他和李自成的屠刀之間。
可是,當(dāng)最初的狂喜與感激,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種更深、更冷的寒意,開始從他骨髓里,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外滲。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報,是兵部呈上來的,關(guān)于京營的整肅計劃。林淵的字跡,蒼勁有力,一筆一劃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奏報里,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勛貴子弟,那些喝兵血吃空餉的將領(lǐng),如同一串串熟透的爛葡萄,被毫不留情地摘了下來。
雷厲風(fēng)行,手段酷烈。
崇禎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奏報上劃過。他知道,這是對的,京營這灘爛泥,早就該這么整治了??蛇@份奏報,林淵是昨天下午遞上來的,今天一早,他就聽說,神機(jī)營的一位副將,因?yàn)楣豢姑?,被錢彪當(dāng)著三軍將士的面,親手?jǐn)亓耸准墶?
那副將,是英國公府里的一位遠(yuǎn)親。
林淵甚至沒有等他的朱批,就直接動了手。
這是一種極致的自信,或者說,是一種極致的……漠視。
他信任林淵的忠誠,可他開始害怕林淵的權(quán)力。
這種害怕,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閉上眼睛,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出那一日,林淵立于城頭,身后是三千白馬義從,振臂一呼,十萬守軍應(yīng)聲如雷的場景。那一刻,他站在城樓里,透過窗格看著那個背影,心中涌起的,除了安穩(wěn),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恐懼。
這座京城,到底聽誰的?
這個念頭,像一根毒刺,一旦扎下,便再也拔不出來。
他將那份奏報推開,又拿起了另一份,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錢彪的密奏。上面詳細(xì)記錄了查抄東廠提督王德化私產(chǎn)的清單。黃金、白銀、古玩、字畫、田契、地契……那龐大的數(shù)目,讓見慣了奢華的崇禎,也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王德化,這條他養(yǎng)了多年的老狗,竟然背著他貪墨了這么多。
密奏的末尾,錢彪寫道:“所有逆產(chǎn),皆已封存,遵林尚書令,悉數(shù)充作京營軍餉,以壯軍威,以慰圣心。”
以慰圣心?
崇禎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他仿佛看到,林淵一只手握著刀,另一只手握著錢,將整個京城的軍與政,都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而他這個皇帝,除了在奏報上寫下一個“準(zhǔn)”字,還能做什么?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供起來的牌位,看似尊貴,實(shí)則無用。
“皇爺,夜深了,喝碗?yún)舶采癜??!?
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崇澈回過神,看到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太監(jiān),正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湯。
這老太監(jiān),正是他星夜從南京召回的,前司禮監(jiān)掌印,曹化淳。
曹化淳回來了,王德化就“病”了。宮里的人都說,是曹公公的煞氣,沖了王提督的運(yùn)。只有崇禎自己知道,王德化的病,病根在他這里。
他需要一條老狗,一條只聽他話,而且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附于他的老狗,來替他看著那頭他既要用,又怕被反噬的猛虎。
“放下吧?!背绲澋穆曇粲行┥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