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將參湯放在御案一角,卻沒有退下。他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案上那些攤開的奏報,輕聲道:“皇爺還在為國事煩憂?林尚書年少有為,手段非凡,有他在,京城固若金湯,皇爺也可寬心了?!?
這話聽起來是在夸贊林淵,可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輕輕敲在崇禎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手段非凡……”崇禎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眼神變得幽深,“是啊,非凡。朕的京營,他說換將就換將。朕的家奴,他說抄家就抄家。這滿朝文武,如今怕是只知有兵部林尚書,不知有朕這個大明天子了。”
話語里的怨氣與猜忌,已經(jīng)毫不掩飾。
曹化淳心中一凜,他知道,皇帝這是在向他交底了。他立刻跪了下去,額頭觸地,聲音沉痛:“皇爺息怒!林尚書乃國之柱石,或因軍情緊急,行事急切了些,想來絕無不臣之心。老奴……老奴愿為皇爺分憂?!?
“分憂?”崇禎看著跪在地上,身子微微發(fā)抖的曹化淳,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他扶起曹化淳,讓他坐在腳踏上,嘆了口氣:“化淳,這宮里,如今朕能說幾句體己話的,也只剩下你了。”
“老奴萬死不辭?!辈芑镜穆曇衾飵狭丝耷弧?
“朕不是懷疑林淵的忠心?!背绲澋穆曇魤旱煤艿停袷窃谧宰哉Z,又像是在說給曹化淳聽,“朕只是……怕。朕怕這大明的江山,從一個姓李的手里奪回來,轉(zhuǎn)眼又落到了一個姓林的手里。朕怕朕的子孫,將來在史書上,看到的是一個‘權(quán)臣’,而不是一個‘忠臣’?!?
他頓了頓,拿起那碗已經(jīng)微涼的參湯,一飲而盡??酀乃幹?,順著喉嚨滑下,卻壓不住他心里的那股燥火。
“王德化倒了,東廠和司禮監(jiān),群龍無首。朕想讓你,重新把這兩個地方給朕看管起來?!?
曹化淳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知道,真正的任務(wù)來了。
“老奴……遵旨?!?
“朕不要你像王德化一樣,去跟朝臣斗,去斂財?!背绲澋难凵瘢兊娩J利起來,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朕要你,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耳朵?!?
他湊到曹化淳的耳邊,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
“錢彪抄沒王德化的家產(chǎn),數(shù)目巨大。這筆錢,林淵說要充作軍餉。很好,為國練兵,朕一百個支持?!?
“但是,朕想知道,這筆錢,到底有多少。一兩銀子,都不能差?!?
“朕還想知道,這筆錢,是怎么花的。是買了糧草,還是造了兵器,又或是……進(jìn)了某些人的私囊。”
“朕更想知道,他林淵,除了練兵,每日在府里,都見了些什么人,說了些什么話。尤其是那些被他從京營里提拔起來的將領(lǐng),他們之間的來往,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報給朕?!?
曹化淳聽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是要讓他,用東廠的手段,去監(jiān)視一位權(quán)傾朝野,剛剛立下不世之功的兵部尚書。
這已經(jīng)不是分憂了,這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他看到崇禎皇帝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那眼神里,有倚重,有期盼,但更多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偏執(zhí)。
曹化淳知道,他沒有拒絕的余地。他被皇帝從南京的墳?zāi)估锱俪鰜恚褪菫榱俗鲞@件事的。他若是不做,下一個“病倒”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老奴……明白了?!彼钌畹剡迪骂^,蒼老的身軀,伏在冰冷的金磚上,“皇爺放心,從今往后,老奴就是皇爺?shù)囊粭l狗。您讓老奴咬誰,老奴就咬誰。”
崇禎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他重新靠回龍椅上,閉上眼睛,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可他沒有看到,在他閉上眼睛的瞬間,伏在地上的曹化淳,那張滿是褶皺的老臉上,閃過了一絲極深的恐懼與無奈。
他知道,京城的這盤棋,因為皇帝的這個決定,將變得更加波詭云譎。
而他,這顆剛剛被放上棋盤的老棋子,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那頭最兇猛的猛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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