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亮了。
第一縷晨光越過燕山,像一把金色的利刃,劈開了關(guān)外濃重的夜色,將山海關(guān)那巍峨的城樓輪廓勾勒得愈發(fā)清晰。
東門城樓之上,一夜未眠的吳三桂親手將一顆顆木樁豎起。他沒有讓親兵代勞,每一個動作都親力親為。木樁的頂端,懸掛著左夢庚及其三十六名心腹將領(lǐng)的頭顱。他們的眼睛還圓睜著,臉上凝固著死前的驚愕與不甘,在清晨的寒風(fēng)中微微晃動。
城下的關(guān)寧軍士卒們,在各自將官的帶領(lǐng)下,列隊從城門下走過。他們抬頭仰望著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如今卻成了冰冷的警示。沒有人交頭接耳,只有一片死寂。那股昨夜由兵變帶來的躁動與惶恐,被這三十七顆人頭,釘死在了原地。
他們看向城樓上那個高大的身影。他們的總兵大人,一夜之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依舊是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但眼中那絲揮之不去的猶豫和陰沉,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銳不可當(dāng)?shù)匿h芒。
吳三桂的目光掃過下方沉默的軍隊,聲音如同洪鐘,響徹整個校場。
“左夢庚等人,通敵叛國,意圖獻(xiàn)關(guān)投降!此乃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昨夜,奉兵部林尚書密令,本將已將叛逆盡數(shù)就地正法!”
“林尚書有令!凡我關(guān)寧軍將士,能與大明同心者,朝廷絕不虧待!糧草、軍餉,不日即將運抵!援軍,已在路上!”
“我吳三桂在此立誓!人在,關(guān)在!膽敢再有二心者,這城樓之上,便是他的下場!”
沒有太多慷慨激昂的陳詞,每一句話都簡單、直接,像一記記重錘,砸在每個士兵的心上。
通敵叛國?兵部尚書密令?
士兵們腦子轉(zhuǎn)得不快,但他們聽懂了最重要的幾點:糧草軍餉有著落了,朝廷的援軍要來了,總兵大人不降了,要死守了。
這就夠了。
對于這些在邊關(guān)苦寒之地掙命的軍人來說,最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沒有盼頭?,F(xiàn)在,盼頭來了。
“愿為總兵大人效死!”
“誓死守衛(wèi)山海關(guān)!”
沉寂的軍陣中,不知是誰先吼了一嗓子,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應(yīng)和聲沖天而起,驅(qū)散了籠罩在關(guān)城上空最后的陰霾。
吳三桂看著下方重新燃起士氣的軍隊,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一切的改變,都源于那個已經(jīng)悄然離去的年輕人。
……
一處隱蔽的民宅后院,林淵換上了一身普通的商賈衣衫,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喝得不緊不慢。
小六子在一旁,一邊往嘴里塞著胡餅,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大人,您說那吳三桂,以后真能老實?我瞧他那鷹鉤鼻子,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兒?!?
林淵將碗里最后一口湯喝完,用袖子隨意地擦了擦嘴。
“鷹,得有天空才能飛。我把他腳下的山崖給抽了,再給他指了條能看見太陽的路,他除了跟著飛,還能做什么?”
他頓了頓,看向小六子,“再說,鷹再厲害,也怕獵人的弩。你說對嗎?”
小六子嘿嘿一笑,不再語,只是將最后一塊胡餅塞進(jìn)嘴里,用力地嚼著。他知道,大人說的“弩”,就是他和鐵牛他們。
鐵牛和猴子帶著幾名白馬義從的核心成員,已經(jīng)檢查好了馬匹和行囊,隨時可以出發(fā)。他們看向林淵的眼神,已經(jīng)從最初的敬畏,多了一絲狂熱。
跟著這位大人辦事,刺激。
吳三桂一身便服,匆匆趕來。他屏退了左右,只身一人走進(jìn)院子??吹搅譁Y,他快步上前,抱拳躬身,姿態(tài)放得極低。
“大人,城中軍心已穩(wěn)。末將已按您的吩咐,將叛逆頭顱懸于東門,并傳令全軍,積極備戰(zhàn)?!?
“做得很好?!绷譁Y點了點頭,對他此刻的態(tài)度頗為滿意,“吳總兵,我此行是為公,也是為私。公者,為大明守住國門。私者,為你我掙個前程。今后,你我便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吳三桂心中一凜,鄭重道:“末將明白!請大人放心,只要我吳三桂還有一口氣在,絕不讓一個韃子踏過山海關(guān)!”
“關(guān)外多爾袞的使者,還未離去,如何處置?”吳三桂請示道。
林淵嘴角泛起一絲玩味的笑意:“晾著。讓他等,讓他猜。一條餓了太久的狗,才會更珍惜你丟出去的骨頭?,F(xiàn)在,我們得先把自家院墻修好。你只需加固城防,操練兵馬,做出隨時準(zhǔn)備血戰(zhàn)到底的姿態(tài)。他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末將領(lǐng)命?!?
“我走之后,鐵牛和猴子會留下,帶五十名白馬義從,聽你調(diào)遣?!绷譁Y看著吳三桂,語氣平靜,“他們既是你的助力,也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吳總兵,你懂我的意思?!?
這話說得直白,甚至有些不留情面。
吳三桂的心猛地一跳,卻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感覺,反而覺得一陣踏實。這種把丑話說在前面的方式,遠(yuǎn)比那些虛偽的客套,更讓他心安。
他知道,這是林淵給-->>他的信任,也是一道枷鎖。
“大人高義,末將感激不盡!”吳三桂再次深深一揖,“有此強(qiáng)援,末將如虎添翼!”
“好了,我該走了。”林淵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京城那邊,還有一堆爛攤子等著我收拾。山海關(guān),就交給你了。”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帶著小六子等人,翻身上馬,從一條僻靜的小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風(fēng)暴的雄關(guān)。
吳三桂一直站在院中,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久久沒有動彈。
晨光照在他的臉上,將他眼中的復(fù)雜情緒,映照得一清二楚。有敬畏,有慶幸,更有劫后余生的釋然。
他知道,從今往后,他吳三桂的命運,乃至整個大明的命運,都和那個年輕人的身影,緊緊地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