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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在竹葉的沙沙聲中,愈發(fā)顯得深沉。
堂屋內的燭火輕輕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墻壁上,拉長,又縮短,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柳如是與董小宛的低聲交談,像兩股溫暖的溪流,在這靜謐的院落里緩緩流淌。她們的話題,從詩詞歌賦,到江南的絲綢花樣,刻意避開了白日里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柳如是聰慧通透,她知道董小宛此刻需要的不是追問與探究,而是一種能讓她重新扎根于尋常人間煙火的安寧。
林淵沒有參與她們的談話。
他端坐著,雙目微闔,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的指節(jié),在楠木桌面上無意識地、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那“篤、篤”的輕響,混在女子的軟語和窗外的風聲里,并不突兀。
在柳如是和董小宛看來,他或許是在閉目養(yǎng)神,回味著今日的種種布局與得失。
但她們無法知曉,在林淵那片看似平靜的意識海洋里,正掀起著何等壯闊的波瀾。
那股隨著董小宛真心綁定而涌入的力量,此刻已經不再是狂暴的洪流,而是化作了億萬條細微的、帶著金色光澤的絲線,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重構著他感知世界的方式。
他的眼前明明是一片黑暗,但腦海中,整個堂屋的結構卻纖毫畢現(xiàn)。
桌子的長寬,椅子的向背,梁柱的榫卯結構,甚至連地面上幾塊略有磨損的青石板,都化作了精準無比的線條與數(shù)據(jù),構成了一幅立體的、可以隨意旋轉縮放的圖形。
他的感知,穿透了墻壁。
院中的那幾竿翠竹,不再是模糊的影子,他能“看”到每一片竹葉的朝向,能“計算”出月光穿過竹林后投下陰影的精確形狀。西廂房的屋瓦有三片存在細微的裂痕,門口的石階因為常年踩踏,左側比右側低了約莫半寸。
這種感覺無比奇妙,仿佛整個世界在他面前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了最本質的骨骼與脈絡。
這,就是“頂級畫技”?
林淵心中自問。不,這已經超越了“技”的范疇,這是一種“道”,一種將森羅萬象解析、復刻、并納于心中的神異能力。它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靈魂去丈量。
“公子在想什么?”
柳如是的聲音將林淵從沉浸中喚醒。她注意到,林淵指節(jié)叩擊桌面的節(jié)奏,似乎與風吹竹葉的韻律隱隱相合,透著一種奇異的和諧。
林淵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方才翻涌的萬千景象盡數(shù)斂去,重歸古井無波。
“我在想,這南京城,究竟有多大。”他答非所問,嘴角卻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董小宛聞,微微一怔,隨即柔聲答道:“回公子,南京城墻周長九十六里,開十三門,乃天下第一大城。城內街巷縱橫,若無熟悉之人引領,極易迷途?!?
她自幼生長于此,對南京城的格局了如指掌。
“是么?”林淵笑了笑,“可在我看來,它好像……并不大?!?
他說著,目光在屋內環(huán)視一圈,最后落在了董小-宛隨身攜帶的那個畫具箱籠上。
“小宛,可否借紙筆一用?”
“公子請用。”董小宛雖不知其意,但還是立刻起身,打開箱籠,取出上好的雪浪宣、徽墨與幾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筆,并親手為他研墨。
墨香,很快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柳如是與董小宛都好奇地看著林淵,想知道這位能寫出驚世詩篇、又能布下雷霆殺局的公子,在丹青一道上,又有何等造詣。
林淵沒有拿起最細的勾線筆,而是選了一支中號的羊毫,飽蘸墨汁,懸腕于宣紙之上。
他沒有片刻的構思與遲疑。
筆尖落下的瞬間,他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
如果說方才的他是一汪深潭,那么此刻,他就是一位正在巡視自己疆域的君王。那支筆,便是他的權杖。
他的手腕,穩(wěn)如磐石。他的筆鋒,快得幾乎帶起了殘影。
墨線在雪白的宣紙上瘋狂延伸、交錯、轉折。那不是尋常作畫的皴擦點染,而是一種近乎于創(chuàng)造的、充滿力量感的勾勒。
柳如是與董小宛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她們從未見過如此作畫之人。
他下筆之間,沒有半分猶豫,仿佛整張圖卷早已了然于胸。那一條條墨線,時而如龍蛇狂舞,勾勒出城市的輪廓與主脈;時而又細如蛛絲,描繪出羊腸小道的曲折幽深。
董小宛是丹青大家,她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更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看出來了,林淵畫的,根本不是什么山水花鳥,而是……地圖!
是一幅南京城的輿圖!
可這怎么可能?繪制輿圖,需攜帶專門的工具,步步丈量,反復核對,耗時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方能成圖。而且輿圖乃國之重器,民間私繪,更是重罪。
而林淵,僅憑記憶,在這方寸之地,于片刻之間,便要將這天下第一大城盡數(shù)落于紙上?
這已經不是凡人-->>能夠理解的范疇了。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