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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的問題，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讓堂屋內(nèi)剛剛成型的、充滿算計與豪情的氛圍，蕩開了一圈圈細膩的漣漪。

那問題不涉兵法，無關(guān)權(quán)謀，卻直指人心。

柳如是與董小宛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董小宛的身上。柳如是眼中是純粹的好奇與考量，她想看看，這位剛剛展現(xiàn)出非凡洞察力的妹妹，對人性的理解，是否也同樣深刻。

董小宛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緒。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素手，將那支林淵用過的、還帶著墨香的羊毫筆，輕輕放回筆洗之中。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雅致，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公子是擔心，香君妹妹會覺得，我們此舉，與那馬士英的強取豪奪，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都是將她視作一件可以交易的物品么？”董小宛終于開口，聲音輕柔，卻一語道破了林淵問題背后的深意。

林淵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算是默認。

董小宛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眸子，迎向林淵的目光，沒有半分躲閃。“若論性情，秦淮姐妹中，香君妹妹最是剛烈，也最是純粹。她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寧可折斷，也絕不彎曲。她所憎惡的，是世間一切的腌臢與茍且?！?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又像是在回憶往事?！拔矣浀糜幸荒辏鹆甏蠛?，城外流民遍地。當時一位富商為博美名，在秦淮河上設(shè)宴，請了許多姐妹前去彈唱助興，說是要為災(zāi)民募捐。香君妹妹也去了?！?

“宴至酣處，那富商酒后失，說起城外那些災(zāi)民，語間滿是鄙夷，稱他們不過是些懶惰的泥腿子，給他提鞋都不配。他辦這場宴會，不過是想借著捐款的名頭，從知府大人那里，換一塊城南的地皮?！?

“當時滿座皆驚，無人敢。只有香君妹妹，她站了起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將案上的一杯酒，盡數(shù)潑在了那富商的臉上?！?

“她說，‘你的錢，太臟，不配沾染災(zāi)民的苦。你的名，太臭，不配與我輩同席?！f完，她摔碎了手中的琵琶，轉(zhuǎn)身就走，頭也未回?！?

堂屋里很靜，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柳如是聽得入了神，仿佛親眼看到了那個風(fēng)骨凜然的女子，是如何在一眾噤若寒蟬的權(quán)貴面前，摔碎琵琶，傲然離去。

董小宛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澀而又驕傲的笑意?！八?，公子，香君妹妹恨的，從來不是手段，而是手段背后的那顆心。我們用計，是為了將她從一個火坑里救出來，讓她重獲自由，讓她那身傲骨，能重新站直。而馬士英用計，卻是為了將她拖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潭，是為了折斷她的傲骨，讓她成為自己骯臟權(quán)欲的點綴?！?

她看向林淵，眼神無比堅定：“她或許會一時不解，或許會心生芥蒂。但只要她看到了馬士英的下場，看到了江南的風(fēng)氣因此而清明一分，看到了公子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救人，而非害人。以她的聰慧，她會明白的?！?

“她是一柄劍，她會感激那個為她擦去污穢，讓她重現(xiàn)鋒芒的人。哪怕，擦拭的手法，并不那么溫柔?！?

一番話說完，董小宛的臉頰，因情緒的激動而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她自己或許都未曾發(fā)覺，在說這番話時，她身上那種柔弱哀婉的氣質(zhì)，已被一種自信干練的光彩所取代。

“說得好?！绷譁Y將茶杯重重放下，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他看著董小宛，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這哪里是什么風(fēng)塵女子，這分明是一位深諳人心的知己。國運圖的饋贈，果然是非同凡響。它不僅賦予了自己神鬼莫測的能力，更像是催化劑，將這些鳳星們本身潛藏的光芒，徹底激發(fā)了出來。

柳如是也笑了，她走到董小宛身邊，親昵地拉起她的手，柔聲道：“妹妹這番見解，連姐姐都自愧不如。看來，日后公子的身邊，又要多一位能解語的智囊了?！?

這話帶著幾分玩笑，卻也是真心實意的贊嘆。她看著董小-宛，再看看林淵，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她們?nèi)?，本就該如此。一個掌舵，一個謀局，一個洞悉人心。這艘名為“大明”的破船，或許真的能在他們手中，駛出這片驚濤駭浪。

董小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的紅暈更深了。

林淵站起身，重新走回那張巨大的輿圖前。他的手指，在圖上緩緩劃過，從南京，到蘇州，再到揚州，那片富庶而糜爛的江南水鄉(xiāng)，在他的指下，仿佛變成了一張巨大的棋盤。

“小宛說得對。我們不僅要救人，還要讓她看到，我們救人之后，這個世界，變得比以前更好了一點。這才是讓她真正歸心的關(guān)鍵?！?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所以，只對付一個馬士英，還不夠?！?

柳如是與董小宛聞，皆是一-->>怔。

“馬士英是江南這棵毒樹的主干，我們斬斷他，確實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但毒樹的根系，早已遍布整個江南。那些與他同流合污的官、商、士，不會因為馬士英的倒臺而收斂，他們只會蟄伏起來，等待下一個馬士英的出現(xiàn)，然后再次攀附而上。”

林淵的手指，在圖上幾個繁華的城市上，重重地點了點。

“治病，要除根。我們要做的，不僅僅是救一個李香君。而是要借著這次機會，在江南，掀起一場真正的大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