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穹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壓在裴府上空。鵝毛大雪裹著朔風(fēng),斜斜砸在朱漆大門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門前那對漢白玉石獅子便被糊成了兩個圓滾滾的白團,連鬃毛的紋路都快看不清了。
裴忌披著件玄狐大氅,狐毛領(lǐng)上落滿雪粒,風(fēng)一吹便簌簌往下掉。他靴底碾過積雪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凍硬的棉絮上,沉悶又堅定。
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雪扯得左右亂晃,“叮鈴”聲細碎又嗚咽,反倒襯得他周身的沉凝氣場愈發(fā)濃烈,連繞著他打轉(zhuǎn)的寒風(fēng)都似矮了三分。
踏入內(nèi)院,廊下掛著的紅燈籠被雪打濕,紅綢耷拉著,倒添了幾分寂寥。仆婦們見了他,忙斂衽屈膝行禮,頭埋得極低,連大氣都不敢喘。
裴忌的目光沒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往老夫人住的福禧堂去。
福禧堂的暖閣里,地龍燒得正旺,青磚地面都透著暖意。空氣中飄著陳年普洱的醇厚香氣,混著炭盆里松針的淡香,暖融融地裹著人。
老夫人斜倚在鋪著獺兔絨墊的酸枝木椅上,銀白的發(fā)絲用赤金抹額束得整齊,抹額上嵌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
她手里摩挲著一串沉香佛珠,指腹反復(fù)蹭過圓潤的珠粒,眼神卻有些放空。
方才還在惦記裴忌會不會被風(fēng)雪堵在路上,此刻聽見腳步聲,才猛地回神。
旁邊的梨花木小凳上,坐著穿墨色布衫的劉嬤嬤。她正低頭用銀簽撥著炭盆里的火星。銀簽尖碰到暗紅的炭塊,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火星子往上跳了跳,又落回灰里。
“回來了?!崩戏蛉颂а劭聪蜷T口,目光先落在裴忌肩頭未化的雪粒上,眉頭瞬間蹙起,語氣里藏不住抱怨,“雪這樣大,怎不多帶兩個隨從?凍著了身子,可怎么好?”
話雖硬,可她攥著佛珠的手松了些,眼底的擔(dān)憂也散了。見裴忌全須全尾兒地站在面前,懸了半天的心總算落了地。劉嬤嬤也停下?lián)芴康氖?,抬頭看向裴忌,眼神里滿是松快。
裴忌解下大氅遞給旁邊的侍女,玄狐毛掃過侍女的手背,對方連忙縮了縮手。他躬身行禮,腰彎得恰到好處,聲音平穩(wěn):“母親放心,兒子無礙。”
直起身時,他的目光與劉嬤嬤對上,劉嬤嬤忙起身,手里還攥著銀簽,語氣恭敬:“二爺回來了,外頭冷,老奴去給您倒杯熱茶暖暖身子?!闭f著便要往桌邊的茶盤去,卻被老夫人抬手攔下。
“不必忙,先坐著?!崩戏蛉藬[了擺手,示意劉嬤嬤歸位。她的視線重新落回裴忌身上,手上的佛珠轉(zhuǎn)得更快了些,珠粒相撞發(fā)出細碎的“嗒嗒”聲?!跋惹八妥呓韺幍氖隆筒惶崃??!?
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這幾年你要是無意娶親,那就再緩緩,京里適齡的姑娘多,總有合你心意的?!彼鋵嵾€記著裴忌得知江晚寧被送走時的冷臉,此刻想先緩和氣氛,卻沒料到,這話反倒成了導(dǎo)火索。
這話像塊軟石頭,輕輕砸在裴忌心上,卻激起了千層浪。他沉默片刻,喉結(jié)動了動,從懷中緩緩取出個明黃色卷軸。
卷軸邊緣繡著精致的龍紋,在暖光里晃得人眼暈。他指尖捏著卷軸一角,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知道母親見了這東西,定會動怒,可他沒有退路?!澳赣H,兒子的親事……陛下已然有了定奪?!?
老夫人捏著佛珠的手猛地一頓,沉香珠從她指縫間滑了顆出來,“嗒”地砸在扶手上。她瞳孔微縮,聲音發(fā)緊,連呼吸都慢了半拍:“這是……圣旨?你……你竟去求了陛下賜婚?”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像藤蔓似的纏上來。莫不是他找到了江晚寧?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嚇得她心口發(fā)慌。
“是。”裴忌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淺影,語氣卻不含半分退讓,“兒子去求陛下允準兒子婚姻自由,兒子……是一定要娶江晚寧的?!?
“江晚寧!”老夫人猛地坐直身子,動作太急,抹額上的赤金流蘇晃得人眼暈,她倒抽一口冷氣,語氣里滿是痛心,“你竟然還惦記著那個女人?她已經(jīng)……”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裴忌如今的模樣,分明是找到了人。老夫人面色一僵,聲音帶著顫抖,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難道你……你找到她了?”
裴忌沉默不語,只是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隨后他抬眼,目光與老夫人對視,眼底是難得的固執(zhí),像淬了冰的鐵,硬得掰不動:“之前的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