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秋,復(fù)九州之令甫一頒布,冀州城中的世家府邸便像被投下了一顆重石,滿城暗潮涌動。
冀州,自古號稱“天下之中”,水土豐饒,商賈輻輳。自東漢以來,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博陵張氏、趙郡李氏等門閥世代扎根于此。他們或出三公九卿,或出太守刺史,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族學(xué)之盛,足以與洛陽太學(xué)分庭抗禮。
世家子弟從小讀經(jīng)習(xí)禮,年長者在郡國任官,年輕者入州郡府署。世家龐大的莊園中,牛馬成群,田畝綿延十余里。每到秋收,光是崔氏一族上繳的賦稅,便足以支撐冀州三郡的倉廩。這樣的底蘊(yùn),讓他們對“朝廷更替”并不懼怕——王朝興衰,士族長存,這是他們自信的根源。
然而,如今情況卻不同了。
洛陽傳來圣旨,冀州三十余郡將分隸青州、并州,朝廷要以“復(fù)九州”之名,均衡賦稅,打破冀州獨(dú)大的格局。
消息傳到鄴城,世家園林里燭火通明。
崔氏的家廟里,年長的族老拄杖而嘆:“百年基業(yè),一朝而散。冀州若裂,我崔氏豈還能稱清河之望?”
范陽盧氏的廳堂內(nèi),族長冷聲說道:“曹公權(quán)勢已盛,如今陛下再以此法削我等根基,世族若坐視不理,終有一日為寒門所奪。”
博陵張氏的書院里,學(xué)子們小聲議論,有人竟露出興奮神情:“若真如此,寒門也有機(jī)會一展抱負(fù)?!贝艘怀?,便被家長厲聲喝斥:“糊涂!若士族不存,天下便只余刀兵與權(quán)臣!”
在這一片議論中,士族心思漸漸浮現(xiàn):他們未必要推翻朝廷,但絕不愿眼睜睜看著幾代人積累的根基被削去。于是,或觀望,或結(jié)盟,或暗通荊、吳以求自保。
鄴城的夜風(fēng)吹過,燈火在園林里搖曳。冀州士族意識到,一個新的秩序正在到來,而他們——不論愿意與否,都將被卷入這場變局。
洛陽,銅雀臺。
秋風(fēng)獵獵,燭火映得墻壁上三人影子搖曳。曹操負(fù)手立于臺上,遠(yuǎn)望北方,神色沉沉。案上攤著一封封急報:冀州門閥聚會,議論紛紛,有人勸附皇帝,有人暗通荊、吳。
曹操冷笑:“果然,他們坐不住了?!?
荀彧端坐一旁,神情沉穩(wěn),緩緩道:“丞相,此事在意料之中。九州之制,削的不只是地盤,更是世家的話語。士族百年積累,豈會拱手相讓?”
郭嘉半倚案幾,眼神明亮,帶著幾分戲謔:“他們?nèi)糁豢照勔擦T,但一旦勾連荊、吳,便是心懷不軌。與其等他們暗流成勢,不如趁早敲打一番?!?
曹操轉(zhuǎn)身,目光在二人之間流轉(zhuǎn),沉聲道:“打壓,容易。可士族根深蒂固,一旦逼得太緊,天下文士皆心離我曹氏。那時,縱有百萬雄兵,亦是孤軍?!?
荀彧拱手:“丞相所慮甚是。臣以為,當(dāng)以‘恩威并施’。先撫其心,再制其權(quán)?!?
“如何撫?”曹操問。
荀彧道:“冀州世族多以門學(xué)為榮,若能表彰其名士,召入洛陽,使他們子弟在朝堂得位,則世家之心自可安?!?
曹操微微點(diǎn)頭:“以利籠之,使其感恩,不敢輕動。”
郭嘉卻笑著搖頭:“撫之不足,還需制之。”
他瞇起眼睛,低聲道:“世家田土連片,賦稅龐大,不如派朝廷官吏重新丈量田畝,籍其戶籍。表面上是為九州之制服務(wù),實(shí)則將其財力盡收眼底。若誰敢通敵,立刻削爵停祿,以儆效尤?!?
曹操沉吟,眼神漸漸鋒利:“好,一個撫,一個制。文和,你要記住,士族不是敵人,卻也絕非朋友。他們不過是局中棋子?!?
郭嘉微笑不語,只抬杯飲盡案上的冷酒。
片刻沉默后,曹操緩緩道:“如此。明日,我奏請陛下——以復(fù)九州為名,廣征賢士,冀州、青州、并州皆推舉俊才。入朝者授官,反抗者削祿。恩威并舉,使他們無可推諉?!?
荀彧拱手:“丞相此舉,既順陛下之意,又不損曹氏之權(quán),可謂兩全?!?
曹操望著北方,低聲喃喃:
“世家如林,若能為我所用,便是棟梁;若心懷異志,便是荊棘。此路,注定難行?!?
秋風(fēng)拂面,他的背影在燭火中拉得極長,仿佛籠罩著整個中原的陰影。
建安十七年冬,洛陽宮,御書房。
御案上鋪滿新繪的“九州分圖”,山河疆界清晰。
漢獻(xiàn)帝劉協(xié)披著狐裘,手中把玩一枚玉印,神情若有所思。
曹操攜荀彧、郭嘉入殿,進(jìn)呈奏折,:“冀州世家反應(yīng)強(qiáng)烈,然臣以為,可廣征賢士以撫之,再以丈量田畝、籍其戶籍以制之。恩威并行,必能使九州新制順利推行?!?
劉協(xié)靜靜聽完,目光如水,卻未即刻開口。
他放下玉印,緩緩道:“丞相之策,確可行。然朕要問一句——若世家子弟入朝,日后既為朕臣,亦為丞相所用,此心歸屬,究竟在誰?”
殿中一靜。
曹操俯首:“陛下,賢者為國而用,何必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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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連忙上前補(bǔ)充:“世家子弟在朝,自當(dāng)以大漢為心。丞相所慮,不過為國安計?!?
劉協(xié)微微一笑,眼神卻冷:
“為國安計,還是為曹氏安計?”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曹操等人退下后,御書房只余皇帝一人。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洛陽城中燈火。
心中暗道:
“世家如林,固然尾大不掉;曹公兵權(quán)在握,亦是掣肘之患。復(fù)九州,實(shí)為削世家之權(quán);可若賢才盡入丞相之手,朕又豈能獨(dú)立?”
想到此,他又憶起前些日子與曹昂、曹植的對談。
曹昂沉穩(wěn),語中多為家國大義;曹植機(jī)敏,以詩安慰,能體己心。
“曹公雖盛,然其子多才。若能借曹氏子弟為橋梁,或許,我尚能制衡丞相。”
數(shù)日后,朝廷頒下圣旨:
冀州、青州、并州推舉俊才入朝,設(shè)為“九州學(xué)士”,由皇帝親自主持考校。
田畝丈量、賦稅新編,由丞相府與尚書臺共議,不得一方獨(dú)斷。
所有新任官員,先行面君,再赴丞相府聽訓(xùn)。
圣旨一出,群臣皆呼“圣明”。
曹操在殿中,神色不動,心里卻清楚:皇帝表面采納了自己的建議,卻在細(xì)節(jié)上加了“制衡”。
郭嘉低聲笑道:“陛下聰慧,手腕不容小覷?!?
荀彧卻輕聲嘆息:“這才是真正的天子心術(shù)啊?!?
夜幕降臨,劉協(xié)獨(dú)坐殿中,望著案上“九州分圖”,緩緩伸手撫過冀州之地。
“九州已復(fù),士族既安,曹氏亦暫順。只要我能穩(wěn)住局勢,總有一日,大漢能真正回到朕的手中。”
燭火映照,他的眼神,忽而溫潤,忽而鋒銳,像在兩種身份之間徘徊:
既是被人挾制的天子,也是暗暗布局的帝王。
建安十八年春,洛陽大道。
十余輛雕刻華美的車輿緩緩駛?cè)氤情T,隨行的家仆絡(luò)繹不絕。車簾掀起時,能看到里面的少年士子們衣冠楚楚,目光或傲然,或好奇。
他們皆是冀州、青州、并州推舉的“九州學(xué)士”,出身世家,來此聽宣受業(yè)。
百姓夾道而觀,小聲議論:“這便是清河崔氏的公子么?聽說年少便能作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