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十一月,夜。
鄴城銅雀臺(tái)外雪未落,風(fēng)已寒。
曹操披一襲青袍,站在御案前,案上鋪著細(xì)密竹簡。
荀彧、荀攸、郭嘉、程昱、鐘繇、陳群列坐一旁。
爐火中的松香裊裊上升,香氣淡而冷。
曹操指著竹簡上繪制的荊州地形圖,緩緩道:
“劉表死,劉琮繼位,若我此時(shí)以兵臨江北,荊州必惶。惶則亂,亂則失其地?!?
郭嘉笑著搖扇:“主公欲其自安,自安則可取矣?!?
曹操轉(zhuǎn)過頭,眼角一挑:“奉孝,你總看得透?!?
荀彧道:“主公若欲安荊州之心,當(dāng)以朝廷之名,不以魏國之名?!?
“正合我意?!辈懿傥⑿?。
他走到案前,提筆在竹簡上寫下幾字——
“撫荊州牧劉琮書?!?
程昱略一拱手:“主公,此信當(dāng)以安撫為辭,不可逼迫。劉琮懦弱,若一逼即潰,恐蔡瑁反復(fù)?!?
曹操點(diǎn)頭:“此信,我曹某奉天子之命,特遣使者宣慰荊州,命劉琮繼續(xù)鎮(zhèn)守襄陽、守南郡,以安江漢。唯須一事——上表歸誠,奉漢詔號(hào)。”
荀攸接道:“如此,荊州雖存其形,實(shí)已入我掌?!?
郭嘉輕叩竹案,眼底閃過笑意:“主公此舉,真乃‘借天子以收人心’。劉琮若信以為真,自以為‘忠于漢’,卻不知漢命已出魏手?!?
荀彧抿唇,微微一嘆:“奉孝之雖利,卻違于義?!?
曹操抬頭,目光沉靜如夜:“文若,你又講‘義’?”
荀彧垂目:“主公今稱魏公,執(zhí)天子兵符。若用漢詔行魏意,恐非正道?!?
曹操笑了,笑意淡得近乎悲涼:“正道?你我身處亂世,哪來正道?天下如舟,我不過撐篙?!?
郭嘉扇子一收,接道:“主公若不撐篙,舟自覆?!?
曹操不語。
他提筆,緩緩寫道:
“吾聞荊土多賢,劉公仁厚。今主公歿,孤甚悼焉。
琮繼其志,撫民安業(yè),誠忠孝之至。
天子以天下為憂,命孤宣慰荊襄,愿與公子共輔社稷。
若能奉漢詔,修貢職,則襄陽仍為劉氏之國,荊州仍為劉氏之土。
勿疑,勿懼,勿棄民也。”
他停筆,抬眼看向眾人。
燭光映在他眼底,亮如刀鋒。
“這封信——”他輕聲道,“不是逼降書,是誘心書?!?
郭嘉含笑拱手:“主公此策,能使劉琮自歸;蔡瑁自安;蒯越自寬;百姓自悅?!?
程昱接口:“而荊州若降,我軍不費(fèi)一兵一卒,可直臨江東。”
曹操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聲:“可我不喜用‘誘’字?!?
荀彧抬頭看他。
“誘者,詐也?!辈懿佥p聲說,“詐者,偽也。
我所求者,不是詐降,不是偽附,而是讓天下知——我曹操行的是‘正道’。”
荀彧緩緩道:“主公欲以‘義’化天下?”
“不錯(cuò)。”曹操放下筆,語氣平靜得近乎冷峻,
“我不逼他們投我,我讓他們自己說——‘我愿事曹公’?!?
他抬起頭,目光如劍。
“我不取天下于刀劍之上,我取天下于人心之下。”
殿中無人語。
爐中松香燒盡,發(fā)出一聲輕響。
郭嘉的扇子停在半空,荀彧的手指在衣袖下輕輕一動(dòng)。
他們都知道,曹操那一刻的野心——已超越了“魏公”,甚至超越了“丞相”。
荀彧心中泛起一陣難的惶然。
他忽然意識(shí)到,曹操不是要篡漢——而是要替漢重造天下。
翌日,鐘繇受命為書,遣使南下襄陽。
使者啟程之時(shí),天微雪。
曹操立于銅雀臺(tái)高處,望著南方,衣袍獵獵。
他低聲自語:“劉琮若懂此信,便能保命;若不懂……”
他笑了笑,收回目光。
“那便由天定?!?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末。
襄陽的寒意比往年更重,江水的風(fēng)透過石階直鉆人骨。
上方臺(tái)內(nèi),劉表的棺槨尚未封殮,素幔隨風(fēng)而擺,靈香彌漫。
劉琮披著喪服,坐在堂下。面前的桌案上,放著一封印著“魏公曹操”朱印的書信。
使者跪于殿中,神情恭敬,卻眼神沉穩(wěn)。
蔡瑁、張?jiān)?、蒯越、傅巽、伊籍、王粲等人列坐兩?cè)。
空氣里沒有哭聲,只有燭火劈啪燃燒的細(xì)響。
劉琮抬眼望著那封信,猶豫不決:“魏公……親書?”
蒯越輕聲答:“是。使者從許都而來,行詔書禮?!?
蔡瑁微微一笑,拱手:“殿下——啊不,荊州牧。此信乃天子詔命,魏公代行,其意不在逼迫,而在安撫。”
劉琮看著那封信,指尖輕顫:“魏公何?”
蔡瑁從案上取信展開,朗聲而讀:
“孤聞劉公薨,悼嘆久之。
琮繼大業(yè),撫民有序,誠忠孝之至。
今朝廷以社稷為重,命孤宣慰荊襄,
愿公子承父志,以安黎庶。
若奉漢詔、修貢職,襄陽仍為劉氏之國,荊州仍為劉氏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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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至此處,殿內(nèi)一片寂靜。
劉琮的呼吸微微急促:“仍為……劉氏之國?”
蔡瑁放下竹簡,笑意盈盈:“魏公之明矣。曹公未有吞并之意,反愿尊我劉氏舊業(yè)。此誠千載難逢之恩。”
張?jiān)矢胶偷溃骸叭缃癖狈揭唤y(tǒng),曹公奉天子以安天下。若荊州逆之,恐禍不測(cè);若順之,則爵位可保、民心可安?!?
劉琮沉默良久,低聲道:“若我奉詔朝貢,豈非臣魏?”
蒯越嘆了口氣:“不然。魏公‘奉漢詔’,非臣魏,乃事漢也。名義仍屬朝廷,實(shí)則得安于荊襄?!?
傅巽補(bǔ)充:“此乃上策。若抗之,以荊州之力,難御北軍;若降之,則上下得保。主公一生仁德,若泉下有知,亦愿子嗣無戰(zhàn)火之苦?!?
劉琮眉頭緊皺,手在膝上緩緩收攏。
就在此時(shí),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劉琦掀簾而入,渾身沾滿風(fēng)塵,拱手厲聲道:“諸位在此議何?父親靈柩未葬,爾等便談降魏之事?”
蔡瑁臉色一變,壓低聲音:“大公子慎,此非‘降魏’,乃奉漢?!?
劉琦冷笑:“奉漢?奉漢之名,行魏之實(shí)!你們當(dāng)我瞎么?”
張?jiān)拾櫭迹骸按蠊又亓?。主上若不順天意,恐荊州生亂,曹軍南下,生靈涂炭?!?
劉琦上前一步,怒目圓睜:“曹操北并袁紹、南取荊襄,如今還要自稱‘順天’?若真為漢臣,為何不奉帝命而奉自己之令?”
蔡瑁冷聲道:“劉琦!你乃亡父長子,當(dāng)以社稷為重!若荊州覆滅,你能安坐乎?”
劉琦一字一頓:“寧戰(zhàn)而死,不受人驅(qū)!”
這句話落地如雷,堂中群臣皆色變。
劉琮臉色蒼白,聲音發(fā)抖:“兄長,荊州兵少將分,若起兵抗魏,只怕……萬民涂炭……”
劉琦緩緩跪向劉表靈柩,恭敬叩首:“父親泉下有知,兒不敢辱您之志。荊州可亡,劉氏不可辱?!?
說罷起身,轉(zhuǎn)身而去,衣袍掠過燭火,帶出一陣勁風(fēng)。
他走到門外,回頭冷冷看了劉琮一眼:“若你真降,那便自此無兄弟。”
說罷揚(yáng)長而去,燭火在他身后微微晃動(dòng),似也隨他燃盡了最后一點(diǎn)舊日溫情。
劉琮呆坐在原地,喃喃道:“兄長他……不懂?!?
蔡瑁輕聲道:“主公仁心,非他所及。此時(shí)若不表態(tài),北軍聞亂南下,恐生變?!?
蒯越合掌嘆息:“成大事者,不可執(zhí)于情。降亦是護(hù)民。”
傅巽鄭重地說:“主公,魏公允你守荊,天子仍尊你為牧。只需一封表章,可保萬民。”
劉琮閉上眼。
燭光映出他顫抖的睫毛,淚光閃動(dòng)。
良久,他聲音沙?。骸澳蔷汀菰t,奉天子命,迎魏公入荊。”
建安十九年十二月,洛陽宮。
晨鐘初歇,宮門大開,冬陽斜照,映得丹陛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