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后園,紫藤花架下。
林婉柔坐在一張鋪了軟墊的藤椅上,手里拿著一只小小的、快完工的虎頭鞋,正對(duì)著光細(xì)細(xì)地繡著最后幾針。
陽光透過濃密的花葉縫隙,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瘦得驚人,寬大的錦緞衣裙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江南煙雨的美麗眼眸,如今只剩下空洞和枯寂,像兩口早已干涸的深井。
十七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早已把那個(gè)鮮活的江南首富之女熬干了。
唯有在拿起針線,縫制這些永遠(yuǎn)也送不出去的小衣裳時(shí),眼底才會(huì)偶爾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那是靈魂深處尚未徹底熄滅的灰燼。
突然,那熟悉的、帶著江南水汽的、幾乎刻進(jìn)她骨髓里的童謠調(diào)子,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從另一個(gè)時(shí)空的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鉆了進(jìn)來!
林婉柔繡花的手猛地一顫!
指尖被尖銳的繡花針狠狠刺破,一滴殷紅的血珠瞬間在雪白的緞面上洇開,像一朵絕望綻放的小花。她卻渾然不覺疼痛。
那調(diào)子……那詞……
“小兔子乖乖……”那是她懷胎十月時(shí),對(duì)著腹中孩兒哼唱的。
“月兒彎彎……”那是逆王叛亂前夜,她抱著剛出生三天的女兒,在燭光下低低吟哦,哄她入睡的最后一首歌!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這旋律像最殘酷的詛咒,日夜啃噬她的心,也像唯一的救贖,支撐著她沒有徹底化為灰燼!
手中的繡繃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聲,重重砸落在腳邊的青石板上。
那只還未繡上眼睛的虎頭鞋滾落塵埃。
林婉柔整個(gè)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猛地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動(dòng)作大得帶倒了椅子。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枯槁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空洞的雙眼瞬間被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濤駭浪般的恐懼和……希冀淹沒!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碎的、瀕死般的抽氣聲。
“夫……夫人!”守在一旁的大丫鬟春棠和徐嬤嬤驚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
林婉柔卻像瘋了一樣,一把推開她們,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童謠傳來的方向——那扇小小的、通往塵世的后角門——跌跌撞撞地?fù)淞诉^去!
“昭……昭月……”一個(gè)破碎到幾乎不成調(diào)的名字,終于沖破她死寂了十七年的喉嚨,帶著血的味道,撕心裂肺地逸了出來。
后巷墻根下,貨郎早已停了哼唱,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擔(dān)子。
他狀似無意地抬眼,飛快地掃了一眼那扇被猛地從里面拉開的角門,以及門縫里那張?bào)@惶絕望又燃起瘋狂希望、屬于丞相夫人的臉。
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往上牽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挑起擔(dān)子,搖著撥浪鼓,慢悠悠地拐出了巷子,身影消失在京城的市井煙火之中。
云客來酒樓的臨街雅間內(nèi),窗戶緊閉。
先前消失的玄衣少女靜靜站在窗前陰影里,指尖捻著薄薄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凌厲的小字,墨跡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