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把最后一張記賬紙按在桌上時,指腹的紅泥印在“西門慶欠款”那一行洇開個小團,像朵倔強的花。她抬頭瞪著眼前叉腰站著的惡奴,手里的算盤“噼啪”打得震天響:“三月初六,你家主子拿了二十斤芝麻餡燒餅,說記賬;四月初二,借走咱家新做的紅糖發(fā)面模具,至今未還;五月……”
“你個小婦道人家懂什么!”惡奴梗著脖子打斷,唾沫星子濺到算盤上,“我家大爺說了,這點東西還不值當他親自來取,讓你自己送府上去?!?
潘金蓮“啪”地合上算盤,木框撞出的聲響讓惡奴下意識后退半步。她掀起圍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慢悠悠走到門邊,指著墻根那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看見沒?那是俺家大郎凌晨三點去后山砍的,夠燒半個月。你家大爺要是真缺這點東西,怎么不自己來砍?”
惡奴臉漲成豬肝色,剛要撒野,就見武大郎從里屋出來,手里攥著根搟面杖——不是平時揉面的那根,是他特意找鐵匠打的鐵搟面杖,沉甸甸的,握柄處被磨得發(fā)亮。他沒說話,只是往潘金蓮身前一站,矮壯的身子像塊釘在地上的石頭。
“你、你們想干啥?”惡奴的聲音發(fā)飄。
“不干啥?!迸私鹕弿奈浯罄缮砗筇匠鲱^,晃了晃手里的賬本,“要么付錢,要么把東西還回來。不然這賬本,明天就貼到縣衙門口去,讓全縣城的人評評理。”
惡奴盯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還有末尾那個鮮紅的手印——那是潘金蓮特意按的,說是“按了手印的賬,閻王都認”。他咽了口唾沫,撂下句“我回去稟報大爺”,轉身就跑,連掉在地上的馬鞭都忘了撿。
武大郎看著他的背影,攥著搟面杖的手慢慢松開,指節(jié)泛白。潘金蓮伸手揉了揉他的胳膊:“累著了?我就說不用你出來?!?
“不累。”武大郎的聲音有點悶,“就是氣不過?!彼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潘金蓮的,突然說,“俺明天也去學算賬吧,總不能一直讓你受累?!?
潘金蓮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今晚就教你。”
夜里的灶房飄著面粉香。潘金蓮把油燈往武大郎面前推了推,指著賬本上的“營業(yè)收入”欄:“你看,這個‘進’字,就像咱早上打開鋪子門,錢往屋里跑;這個‘出’字,就像咱給客人找零,錢從手里飛走……”
武大郎的手指在字上慢慢劃過,粗糲的指腹蹭得紙面發(fā)毛。他學得慢,一個“賺”字寫了十遍,紙都戳破了,急得額頭冒汗。潘金蓮按住他的手:“別急,你看這個字,左邊是‘貝’,就是錢;右邊是‘兼’,意思是把錢攢到一起——咱做買賣,不就是把小錢一點點攢成大錢嗎?”
他抬頭看她,油燈的光在他眼里晃成小小的火苗:“俺是不是太笨了?”
“笨啥?”潘金蓮抽過他寫壞的紙,團成球扔進灶膛,“你第一次揉面的時候,不是把面團揉到了灶膛里嗎?現在不也能做出帶花紋的燒餅了?”
武大郎想起那回的窘事,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塊銀鎖片,邊緣磨得光滑,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安”字。
“前兒去集上,看見貨郎在賣這個。”他把鎖片往她手里塞,“俺想給你戴上,保平安?!?
潘金蓮的手指觸到鎖片的涼意,心里卻暖得發(fā)燙。她剛要說話,院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武松的聲音:“哥!嫂子!快開門!”
兩人對視一眼,武大郎抓起鐵搟面杖就沖了出去。潘金蓮緊隨其后,剛拉開門,就見武松渾身是血地扶著個傷員站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兩個士兵。
“嫂子,借你家灶房用用!”武松的聲音都在抖,“這是俺們隊伍里的軍醫(yī),中了箭,得趕緊取出來!”
潘金蓮沒多想,側身讓他們進來:“快進灶房!大郎,燒熱水!”
灶房里瞬間擠滿了人。潘金蓮把賬本掃到一邊,騰出木桌當手術臺,又翻出家里所有的烈酒和干凈的布。她看著軍醫(yī)背上那支深插的箭羽,胃里一陣翻騰,卻還是咬著牙按住他的肩膀:“忍著點?!?
武大郎燒火的手一直在抖,水壺“哐當”撞在灶臺上。潘金蓮回頭瞪他一眼:“穩(wěn)??!水燒不開怎么消毒?”他猛地點頭,死死按住水壺,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他臉通紅。
武松按著軍醫(yī)的腿,額頭上的汗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濕痕?!吧┳樱嗅樉€嗎?要最粗的那種?!?
潘金蓮心里一緊——她知道,這是要縫合傷口。她從針線籃里翻出做鞋底的粗線,用烈酒泡著,又把剪刀在火上烤了烤。當軍醫(yī)悶哼著喊“剪箭”時,她閉著眼都能聽見箭桿斷裂的脆響。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后一針縫完,潘金蓮才發(fā)現自己的手和武大郎一樣抖。武松撲通跪在地上,給他們磕了個響頭:“哥,嫂子,大恩不謝?!?
“快起來?!蔽浯罄蛇B忙去扶,手卻被武松抓住。